麦海珊:在电影里讲述,香港人的恐惧是有多少层?

“谈恐惧,本身就是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个人、集体,很政治性,很私密、又很公共。”
紀錄片《誠惶(不)誠恐,親愛的》導演麥海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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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惶(不)诚恐,亲爱的》的开场,麦海珊请船家,带她到漆黑的海上,关掉引擎,随意浮沉,面对在漆黑海中心的感觉。那时候,还未有12位香港年青人坐上小艇,飘扬过海,却在了无人烟的海域上被捕。

因为恐惧,有人选择逃离,有人悲伤绝望;也有人不畏强权,在庭上宁愿坚持言论自由的合理性、而拒绝可以换取人生自由的保释条件。这就是今天的香港。然而麦海珊早几年由构思开始,就早已定下“恐惧”为主题。自2019年5月获批拍摄资助,到同年8、9月开拍,才延伸到当时发生的反修例事件。与许多相关事件的影像作品不同,没有面目无模糊的人海,却放大了几位受访者的眼睛、表情与手势。

“虽然我看了很多次,但我每次看他们的眼睛,都觉得他们的眼睛讲得多过他们的话。”她说。

麦海珊,香港电影、录像及声音艺术家。 除单频道电影/录像作品外,她同时创作摄影﹑声音艺术及网路艺术项目,并特别钻研实验民族志电影录像及超八电影。《唱盘上的单行道》(2007)、《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2012)及新作《诚惶(不)诚恐,亲爱的》(2020)构成麦海珊的香港三部曲,从不同的角度让人思考家,与自由。

惊恐症缠绕二十年

“最恐惧的事情,当下已变成事实。”

恐惧的笼罩,无论对麦海珊本人,还是对香港而言,都并非一朝一夕。

香港一代又一代移民潮,因为政治环境,因为生活压力,居无定所等,所谓安身立命的基本所需,都时刻困扰。而麦海珊则自1998年起,一度患上惊恐症,廿多年来,病情一直反复,有试过因为学业困扰,也试过因为手术后的身体状况。“我panic的其中一个symptom就是我hypersensitive,例如我连这些灯的电流声都听得到,而睡不着。”当年还没有甚么人去讲惊恐症,她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发生什么事,“我以为自己只是疯了,互联网当时都是刚刚有而已。我只知道身体上很不舒服。惊恐症会心跳、头晕、呕、食不下、睡不着,出街觉得自己会死。”

麦海珊在观塘裕民坊。
麦海珊在观塘裕民坊。

恐惧的原因有外在,也有内在。生活压力是其一,有时的触发点,却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状况。“那时候我住所外的簷蓬来了一头猫,簷蓬只有六吋,猫在簷蓬下。我住在19楼。那时候我不知怎样拿着一个笼子去救牠回到我的住所中。救牠回来以后,看到牠身上的肉已烂透,我便带着牠去看医生,然后用有药性的东西帮牠洁净,因为牠的尾巴已烂掉。但原来我对那些药物敏感,使我突然间呼吸困难,然后便入医院。那次之后我经常on and off有这些敏感症状,再混杂其他种种事情,我便突然出了panic disorder发作。”

抓住香港的动荡

“也许,移动,是无可避免的身心与城市的搏斗,也是挠扰的磨合。”——《唱盘上的单行道》

然而这部作品起初的构思并非从她自身经历身出发,也比从前的作品相对较少导演的自白。“《单行道》之后的戏反而是觉得我有些事是不知道的,即是我有些事是不懂的,于是反而我想去做一些我不懂的东西。”

2007年的《唱盘上的单行道》是麦海珊开始对散文电影(Essay film)有兴趣的作品。在诗意散文的形式上,还有自传式民族志的探索。启发自流亡者本雅明的《单行道》,拼凑殖民者六七十年代对香港的论述,对照生活在此地的个人日常,呈现出官方历观与个人历史的关系。

“之前的观塘工厦作品,或者现在这次关于恐惧的作品,其实那些东西我是不懂的,而我又觉得我很想知道,这些东西可能其他人也想知道,对香港也是重要的,我会想去做。”纪录片外,麦海珊还有实验录象、声景等不同形式的创作。

因应观塘裕民方重建,她用十年前围绕观塘的声音、地景、习俗回忆,甚至是工厦政策,创作出不同形式的作品,记录了观塘的地貌变迁,2012年《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更从观塘工厦政策,透过不同的音乐人,道出空间所构成的生活影响,探索自由的所在。无论从个人出发,还是对香港的探索,麦海珊的作品,总是敏锐地抓住了香港最核心的动荡。

不同层次的恐惧

“自由对我来说,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Ah P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回望今天观塘裕民坊彻底消失,楼高五十多层的高尚住宅如庞然大物坐落于惜日庶民地区的正中心;耗资5,000万,备受争议而效果强差人意的观塘海滨音乐喷泉亦经已落成;工厦中的音乐场地还有许多音乐人早已各散东西。十多年过去,香港人的生活经验即使没有流亡在外,也徘徊于《唱盘上的单行道》那种不住的移动和挣扎中。正如今次作品的主题早在反修例运动之前已构思好,就是来自在香港生活中,不同类型的恐惧。

“例如有些人选择不做长工,做散工,但这样生活其实很无保障。他们是如何去选择的呢?楼价高企,生活指数又高, 是如何在香港生活呢?尤其年轻父母是怎样想的呢?香港社会已经这样子,他们打算怎样去教育他们的小朋友呢?”早在反修例之前,不同的恐惧一直存在,她认为如果不好好去处理跟面对,无论环境怎么变,都有不同的恐惧存在。“谈恐惧,本身就是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个人、集体,很政治性,很私密、又很公共。”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政治漫画家黄照达。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政治漫画家黄照达。

艺术家兼区议员张嘉莉、画政治漫画的黄照达、作家兼理大语文导师张婉雯,三位受访者同样身兼父母。可能因为艺术家的身分,亦同样对社会上的问题观察入微。在乱世当前,三人由父母的角度去思考恐惧与自由,还有希望的关系,亦或多或少透过他们的作品回应对恐惧的思考。张婉雯的小说《阵痛》连结生育以及在挤拥地铁逃难的恐慌,就以舞踏形式于人来车往的旺角亚皆老街路中心的安全岛上演绎。张嘉莉的行为艺术,则把自己埋葬于香港的土地之中。然而电影中没有抗争场面,只有看似回复日常的街景,隐约看见涂鸦的痕迹,或理大办公室中玻璃的裂痕。“因为最主要都是他们的看法,还有他们跟小朋友的故事。”

事过境迁,今天的环境与一年多以前经已不可以同日而语。“后来发觉阿达讲那些小朋友的故事是最好的,整套戏讲的恐惧,都是想展现不同层次的恐惧。其实他对自己、对小朋友,小朋友本身都有很多不同的恐惧故事。”然而最近再看,她发现好像又再变了另一个世界。事情变得那么快,大家都不想发生的事,正一路一路发生:

“最恐惧的事情,当下已变成事实。”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区议员张嘉莉。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区议员张嘉莉。

绕过限制 开拓可能性

麦海珊眼见张嘉莉2020年头刚当选区议员时,还怀有许多希望,到今天,区议会已近乎全然失效。画政治漫画的黄照达,今天的作品风格也截然不同。“不过反观他画了这么多年直接的作品,其实近来的作品更好看。意像诗化了许多,而文字跟画作的关系亦没那么直接。”这部作品在戏院正式上映,过程中也因政治环境的转变而步步为营。虽然影片电检审查顺利过关,麦海珊要考虑的,却更多是把心思花在保护受访者上。

在开拍早期,本来有不同的家庭,最后巧合只剩下三个艺术家家庭。麦海珊对此解释是因为有些人自己可以,但家人未必愿意,始终拍摄要牵涉小朋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后来又发生疫情,小朋友有两三个月不能上街,根本完全拍不到。“纪录片跟电影很不同,纪录片的做法,道德操守很重要,究竟被拍的人,他们要在片中出多少,他们愿意出多少⋯⋯这些都应该考虑到的。应该这样说,那些小朋友会动,我们不会永远只拍到他/她的背影,所以原材料里会有他们的样子,这是最大的问题,所以要小心一点。”

不过她重申这其实是纪录片拍摄的常规原则,只是自己以前没有涉及要拍摄一些很需要保护受访者的作品。“其实全世界如果要在纪录片里拍摄人,也是要很小心的。只是香港的纪录片以前很少会做到这一点。”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作家张婉雯。
纪录片《诚惶(不)诚恐,亲爱的》中的作家张婉雯。

“既然不想离开,就继续在香港做可以做的事就是了。”

发行、技术、型式的限制,加上现时的审查制度,电影对麦海珊而言的限制从来不少,她坦言下一个计划未必会再以电影去呈现。承接早年对独立音乐以至实验录像的兴趣,麦海珊的作品形式与主题向来层次丰富,不满足于以单向叙事,或以单一形式去述说一个故事。“那时喜欢Essay film,Essay film的形式比较多情感的层次,其实也有多些电影语言,例如可能有文字,例如有些声音,会有一点的声音设计。我觉得我自己喜欢做那个形式,而且我觉得其实这些东西好看一点。”除了实验录像与声景作品,十年的观塘工厦计划,也试过从网页入手,把影像与声景,制作成互动地图。

外境再变 心境不变

“面对现时的环境,其实不会没有恐惧,但又不算好缠绕。既然不想离开,就继续在香港做可以做的事就是了。”社会的转变,没有令她停下脚步,下一个计划已准备开始,是关于一些正念修习的人的生活。

恐慌症反复复发,直至母亲过世前,在医院照顾她时见到许多苦难,加上自己做过大的手术后再次病发,她觉得要认真去寻求新根治方法。“之前也试过不同的方法,有看医生或什么,发觉这么多年都如此实在不行,于是去学禅修。”由理论基础开始,到一些日常练习,她认为两者缺一不可。而且禅修是个人的修行,无法假手于人,“有时发作有些急救般的方法,专注自己呼吸。佛教的说法是止禅,心理辅助的语言则称之为正念。”

在平静下来以后,还要开始做分析性的思考,“佛法称为观禅,但心理分析上其实像认知治疗。例如我上街就很怕,觉得自己会死去,真的有这样的感觉。但你就要去分析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自己从前上街时试过晕倒,但就要认知到,这一刻不是从前,你现在不会晕倒,即晕倒,有人会帮你。是用一种理智的认知,去帮自己分析实际情况与想像的情况并不一样。想像的情况某程度不一定会发生。”

她觉得现时西方心理治疗的方法,跟从前禅修的练习很接近。“始终有一个过程是认知到自己有这些情绪。然后我怎样去面对这种情绪呢?就是不要被这种情绪控制了你,令你可能做了错误的决定。其次也是要懂得怎样令自己别那么辛苦。”她明白,现在无论年轻人还是老人,无论是因为香港的前景还是打不打疫苗,都处于一种惶惑不安中。“当然你要考虑去做这些事情,实际上自己是否承受得起。 然而无论是身体反应还是外境影响,即使恐惧的原因不同,内在的感受都同样是一种情绪,同样是关于你内在的情绪与想法。”

麦海珊。
麦海珊。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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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恐懼對人最大的破壞,即是讓人主動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甚至是厭惡之事。谷分數,做樓奴,中國人的“內捲”,香港人的“自我審查”,莫不是如此。施予恐懼者本需要付出莫大的成本來逼人配合,你若恐懼,則他們將零成本笑到最後。故能夠逼得他們每次要掏出槍頂住你個頭才能讓你屈服,本身即是種勝利,世上哪有如此運作的長命系統呢?

  2. 越爛打的牌就越要俾心機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