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内的“台湾办公室”风波:谁是圭亚那?

南美洲的圭亚那,一度成为中美台角力的战场,也是“台湾”冠名驻外馆处的又一次尝试。
2021年2月4日台北,台湾外交部发言人欧江安(Joanne Ou)在新闻发布会上指向地图上的盖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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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 4 日,台湾外交部突然宣布将在南美洲的圭亚那设立“台湾办公室”(Taiwan Office);外交部发言人欧江安在答覆记者询问时,特别提及这是台湾自 2020 年于索马利兰设立“台湾代表处”之后,第二度使用“台湾”冠名驻外馆处。

然而在台湾政府的振奋语气之下,却暗藏着不太寻常的气氛。

比方说,圭亚那的设处消息,最初是由美国驻圭亚那大使馆揭露的,但圭亚那政府却未在第一时间做出任何说明;此外,美国国务院西半球事务国务助卿 Julie Chung、以及美国在台协会(AIT)等单位,也都几乎是同步以推文或新闻稿方式,祝贺台湾在圭亚那设立办公室,充分显示了美国在此次事件中的积极角色。

此外,欧江安亦提及,台、盖双方早在 1 月 11 日便已签署设立办公室的协议——换言之,此次设处应是拜登上任之前、川普任内所做的决定,而选在美国刚刚进行权力移转的此时宣布,可能也意味着拜登对川普在台湾议题上的态度,有一定程度的承袭。

至于圭亚那官方的沉默,则一直要到圭亚那外交部长陶德(Hugh Todd)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才终于打破。陶德受访时指出,圭亚那和台湾之间并不会有双边的外交关系,也不会打破“一中政策”,“全世界有一半的国家都和台湾有投资上的关系,我们只不过是新加入的其中一个而已⋯⋯我不觉得(这个决定)会影响到任何人。”

然而陶德似乎过于乐观了。

就在消息曝光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圭亚那政府旋即出人意表地宣布,“由于(台湾设立办公室的)协议沟通不顺,因此该协议将会遭到终止”。圭亚那外交部长陶德在接受美联社采访时则指出,该协议“原本只是促进贸易和投资之用”,却“涉入了一些地缘政治。”

对此,台湾外交部除了表达遗憾之外,亦谴责“中国政府霸凌压缩台湾的国际空间”,并指“中国领导人近期『反对恃强凌弱』的宣示,是做一套、说一套”;至于北京方面,则称圭亚那“及时纠正了错误”,有利于双边关系大局,并敦促美方跟进。

究竟,台湾为何会在索马利兰之后,进一步试图在圭亚那再下一城呢?为何事情曝光之后,圭亚那政府又旋即撤销了决定呢?更重要的是,从索马利兰到圭亚那,台湾近期的外交动作,背后究竟存在着哪些驱动力呢?

与周边格格不入的圭亚那:挖到石油的新富之国

位于南美洲东北方、人口仅约 80 万的圭亚那,可以说是南美洲最“不像南美洲”的国家之一:其所在的区域一般被称作“大圭亚那地区”(The Guianas),就地形而言,则因为背靠地势较高的“圭亚那地盾”(Guiana Shield),因而与南边的亚马逊盆地隔绝开来,也因此在传统上与加勒比海地区的关系更为紧密。

此外,圭亚那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官方语言为英语,和以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为主流语言的南美大陆相比,也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就此而言,去年与台湾互设代表处的索马利兰,和圭亚那便有不少相似之处:它们同样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在周遭地区也都曾是“相对不受重视”的国家。

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国家,其实也都是欧洲列强瓜分之后遗留下的产物。
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圭亚那和周边的地区,其实原本属于同一个文化地理区,拥有类似的文化和语言,但这个区块后来却遭到五个欧洲国家(西班牙、英国、荷兰、法国、葡萄牙)的瓜分,因而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并发展出了各自的国族认同和克里奥语言(Creole,亦即欧洲语言和当地语言的混合体)。

随着时间演进,原本相对同质的圭亚那地区,今日也已分属五个不同的国家:西属圭亚那部分加入了委内瑞拉、英属圭亚那于 1970 年独立成圭亚那、荷属圭亚那于 1975 年独立为苏利南、葡属圭亚那则并入巴西,只有法属圭亚那今日依然是法国的海外省(département et région d\”outre-mer)。

这种由欧洲殖民者无心插柳留下的“社会实验”,在索马利兰也能看到:索马利兰原本和周边地区,其实都是“大索马利亚”的一部分,后来落入英国统治,因而和由义大利统治的“义属索马利亚”逐渐发展出不同认同——今日实质独立、不断寻求国际承认的索马利兰,心中意图的其实就是恢复“英属索马利兰”当年留下的边界。

然而圭亚那和索马利兰相比,依然存在着非常关键的差异——而这些差异,也正是台湾在索马利兰设立的“台湾代表处”能坚挺下来,但圭亚那的“台湾办公室”却迅速夭折的根本因素。

其中最重要的关键差异即在于:圭亚那是一个国际社会承认的主权独立国家,但索马利兰不是。

由于索马利兰在国际间不被承认,对于拥有“台湾问题”的北京来说,如果和索马利兰进行官方来往,几乎就跟“打自己脸”没什么两样,因此北京一直都只和国际主流承认的索马利亚交往,也因此让索马利兰成为非洲大陆上少数“看不太到中国官方经营”的地方,并让索马利兰成为台湾在非洲大陆上,少数得以经营、撬动的“缺口”。

但圭亚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北京在圭亚那不仅没有顾虑,甚至也已经是圭亚那第三大的进口贸易伙伴,以及最重要的外资来源国之一。

比方说,圭亚那政府才刚在 2020 年底和中国港湾工程签约,要求中方针对乔治城国际机场进行扩建改善工程,而工程费用则必须由中方支出。此外,该机场于二〇一二年进行的第一期扩建工程,同样也是由中国进出口银行提供 1 亿 3 千万的贷款。

事实上,圭亚那由于近年在海域发现石油蕴藏,早已成为南美洲最新的明日之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甚至曾经预估,圭亚那于开启石油开采的 2020 年,其经济成长率将会高达 86%。就此而言,台湾选在这个时候与圭亚那发展关系、设立办公室,确实是个不错的时间点。

2016年2月3日,英国哈里王子访问圭亚那。
2016年2月3日,英国哈里王子访问圭亚那。

另一个让多数圭亚那人无法赞同与台湾建立关系的原因,则和圭亚那自身最重要的国际政治议程有关:直到今日,邻国委内瑞拉都依然声称拥有圭亚那西部——亦即埃塞奎博地区(Essequibo)的主权。对圭亚那人来说,中国是委内瑞拉最大的债主,两国的关系也一直都很亲近,一旦圭亚那和台湾走得太近,难保中国不会进一步和委内瑞拉合作,在边界争议上面使力、对圭亚那造成威胁。

综合上述因素,圭亚那民间舆论对于“台湾办公室”其实并不见待——这点和索马利兰民间欢迎台湾设处的气氛,也显得非常不同。

圭亚那的前外交部长罗希(Clement J. Rohee)便投书媒体,指出这并非台湾第一次尝试在圭亚那建立商业连结,但台湾并非联合国和其他多边国际组织的成员,以圭亚那的国际利益来看,“台湾必须被视为盖-中关系中的干扰者”。

脸书粉丝页“台湾暖实力”分析,从 1 月 11 日台湾和圭亚那签署协议之后,北京方面应该曾经做过努力、试图扭转局面,但最后未果,于是中国驻圭亚那大使崔健春才会在 1 月底辞行。

此外,由于圭亚那是一个种族非常多元的国家,因此以族裔为主体的不同政党,往往会彼此合作、形成并不坚实的联盟,导致其内部的政治情势一直不太稳定——2018 年底,圭亚那国会便曾对时任总统葛兰格(David Granger)提出不信任案,导致盖国必须提前举行大选。

然而大选结果出炉之后,却又出现了“选举舞弊”的争议,引发美国和加勒比海共同体(CARICOM)介入、进行重新计票,最后才让结果翻盘,而现任总统阿里(Mohamed Irfaan Ali)也才得以在 2020 年 8 月份上台。

由于葛兰格任内曾和中国签订“一带一路”的合作协议,因此在美国介入之后上台的阿里,会对中美两强采取何种态度,也一直备受关注;阿里就任后的隔月,美国国务卿庞贝奥亦旋即出访圭亚那,除了提醒圭亚那“小心中国的投资”之外,亦在 9 月 17 日和圭亚那签署了关于基础设施和能源方面的合作协议。

然而巧合的是,美国在同个时间点,也正好合台湾签署了《台美基础建设融资及市场建立合作架构》,并在架构中鼓励“台美共同投资美洲”——“台湾暖实力”认为,这个时间点的重合应该不会只是巧合。

2016年3月21日,圭亚那乔治敦市一个繁忙的市场。
2016年3月21日,圭亚那乔治敦市一个繁忙的市场。

从索马利兰到圭亚那:台湾外交路线的范式移转?

事实上,夭折的驻圭亚那“台湾办公室”,确实也折射出了台湾目前的国际处境,以及与之相呼应的命名政治。

众所皆知,台湾和无邦交国之间互设的“办事处”,经常会以“经贸”之名、行“外交”之实——不论是外国驻台办公室、或是台湾驻外馆处,只要没有邦交,就几乎都会冠上“经济”、“贸易”等字眼,而且地理称谓也一般只有“台北”,不会出现“台湾”。

从圭亚那外交部长陶德的发言来看,台湾此次与圭亚那发展关系,极有可能也是依循类似的“经贸”模式,然而办公室的名称却难得“简洁”、不见“经贸”字眼,并且直接放上了“台湾”,因而延续了在索马利兰开创的模式。

如果放在台湾外交史的长期脉络中看待,那么从 2020 年夏天至今台湾相对活跃的外交进击,也确实是相对罕见的:包含圭亚那在内,2020 年七月至今,台湾一共新设、复设了 4 座驻外馆处(索马利兰、关岛、法国普罗旺斯),不只开始使用“台湾”为名,设置地点也都颇出人意料,令人耳目一新。

此外,蔡英文上台之后在外交上的企图心,也可以从“外交特考”(亦即台湾的外交人员选拔考试)的改制和扩编看出。

2017 年,“外交特考”的报考语组增设“越南文组”和“印尼文组”,显然配合了蔡政府的“新南向政策”,反映了台湾增加对东南亚和南亚国家的经营;2018 年,“外交特考”又增设“国际法组”,则反映了蔡政府希望在“法理上争取空间”,而不是仅注重“发展实质关系”的态度。

若从招考名额来看,马英九于 2008 年上任之后,即提出“外交休兵”政策,而外交领事人员每年的招考名额,亦从陈水扁卸任前的 40 名,锐减至 25 名,直到马英九执政后期才有回升;至于蔡英文于 2016 年上任之后,除了 2018 年之外,招考名额便一直维持在每年 42 至 48 名之间,2020 年更是来到 50 名,为 23 年以来的最高记录。

回看过去,蔡政府时期出现的这些变化,或许只有李登辉时期采取的“务实外交”路线,能足堪比拟。

以往两岸政府在外交竞逐上,都采取“汉贼不两立”模式——一旦某国与两岸的其中一个政权建交,另一方便会决然断交。然而到了 1990 年代初期,李登辉却破除了和北京“汉贼不两立”的思维,开始与“无邦交国”大力发展关系,并透过“度假外交”、“过境外交”等方式突破出访限制,为台湾的外交路线带来了一次“范式移转”。

就此而言,以“台湾”冠名的“台湾代表处”,或许也正是在悄悄开启台湾外交的另一次“范式移转”,而且和美方合作的凿斧痕迹,也更加明显。

然而在圭亚那遇到挫折之后,以“台湾”冠名驻外馆处的模式是否仍会继续推动?拜登政府在眼见圭亚那的挫败之后,是否仍会沿用川普政府遗留下的路线,帮助台湾拓展外交关系?在索马利兰、圭亚那之后,台湾撬动地缘板块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哪个国家?这些都将是值得外界持续关注的问题。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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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总觉得过分给自己加戏了

  2. 看TaiwanWarmPower的分析好像更易明白

  3. 不是台灣,而是中華民國。

  4. “撬动地缘板块”
    这词用的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