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帮忙封号吗?”
在端传媒记者加入“微信代封举报群”的一分钟内,A是第六个前来询问的人。和前五个人一样,他声称可以举报任何类型的微信公众号、微信个人号,令对方删帖或封号,但又对“顾客”的提问显出不耐烦。当记者以买家身份询问其过往案例时,使用外籍男模照片做头像的A回复道:“比如我们只做有实力客户,有实力客户,不怎么磨磨唧唧”。
腾讯公司旗下的微信和QQ,是中国大陆市场占有率最高的通讯软件。目前,微信在全球拥有超过11亿活跃用户,超过2000万个公众号。据网络数据平台QuestMobile统计,逾8成微信用户会订阅公众号,超过一半的人每日会花10-30分钟浏览公众号内容。
在每一个公众号主页或文章页的右上角,都有一个可以链接到举报的按钮——它构成了微信内容审查的重要一环。据腾讯官方举报平台腾讯110统计,截至6月11日,其共封锁QQ号、微信号、微信公众号等970多万个——相较于记者13天前观察的数据,增长了10万多。其中包含4个专项治理:针对网络诈骗、网络低俗暴力、青少年身心健康保护,及违法违规信息(指“传播破坏国家统一、侮辱英雄烈士、封建迷信等”)。
这套举报机制在近年来不断延伸、细化,衍生了一套相应的游戏规则,并催产出一门灰色生意——替人举报、封号。如今,在QQ的搜索框输入“代封举报”等关键词,可以获得上百个搜寻结果,它们被用于打击竞争对手、挤压异见、铲除伤及自身利益的内容等。而当举报成为一门生意、一种手段,谁来维护游戏规则的公正和透明?
举报,一次5元钱
端传媒记者以不同账号进入多个“代封举报”的QQ群组。这些群组多为100至150人左右,有的进入后全员禁言,由各个账号分头前来搭讪、询问购买意向;有的开放讨论,有疑似受骗者匿名在群里咒骂。商家往往要求“客户”先给出想要举报的账号,再共商“对策”。
腾讯官方架设了两种针对公众号的举报方式,一种针对链接,一种则指向账号本身。投诉类型分为“欺诈”、“色情”、“诱导行为”、“不实信息”、“违法犯罪”、“骚扰”、“侵权”及“其他”等8种。每一大类都被细分成更多分支,例如“不实信息”又被分为政治类、医疗健康类、社会事件类和侵权。此外,2020年还新增了“新冠肺炎疫情相关”的投诉类别。
这些提供代举报服务的商家有一套粗略的举报“公式”:出现色情信息是最容易举报成功的;出现广告则可使用“诱导行为”作举报理由;其他的则会选择“不实信息”——上传文章内容截图,并在举报理由的最后一句写上:“望腾讯响应国家净网行动,严查此类公众号,还网友一片干净的网络环境”。
这是一套在不断进化的审查系统中沉淀下来的反应机制。2012年8月,微信开通了公众平台功能,凭借其庞大的用户数量,吸引到一批明星、意见领袖和媒体进驻。他们发布的文章借由社交属性极强的朋友圈快速传播,创造出一次次流量奇迹。大量媒体、商家蜂拥而至,微信快速跃升为中国大陆最大的内容平台之一,并不断刷新流量记录。一篇常见的“爆款”文章可轻易收获超过10万的阅读量,破百万的亦不在少数。比如,讲述学生对抗高压应试教育环境的非虚构故事《衡水中学的反叛者》,就曾在2017年获得超过百万阅读量。
流量暴增的同时,2013年,微信开始对公众号作者进行实名信息审核——比中国全方面实行网络实名制还早了四年。2014年,腾讯以“违反相关规定”为由封锁了至少30个公众号,包括“政经观察”、中山大学教师刘胜飞运营的“TeachingRoom”、“徐达内小报”等。2017年,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下称“网信办”)发布规定,要求微博、微信公众号未经许可禁止提供新闻信息服务。
一年后,9800个自媒体账号在网信办称为“亮剑”的行动中被消声。网信办同时约谈了腾讯微信,认为其疏于管理致“种种乱象”,并在通稿标题中强调“依法严管将成为常态”。微信随后对公众号注册规范进行了整改。比如,个人用户以后只可注册一个公众号,申请者需要提交邮箱、中国大陆身份证信息、手机号、以及一个拥有实名认证和银行信息的微信账号。
同年12月25日,网信办关闭含微信、微博、知乎等各平台在内共11万个自媒体账号,删除自媒体信息共49.6万条,并针对“歪曲党史国史”、“曲解政策”、“抄袭”等“八大乱象”进行了重点整治。2019年底,网信办又发布《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要求平台方在“显著位置”设置投诉举报入口,新规于2020年3月1日正式施行。
这套举报规则为像A这样的人谋得了“商机”。
他自称拥有200至300个微信账号,这些账号为来自广东、广西、海南、湖南等不同地区的真实人工所有——据他解释,真实人工的不同网络IP地址在举报中很重要,同一个IP地址不同账号的举报可能会被腾讯识别。A他又透露,自己的真实人工有10人。
A视自己的角色为中介,负责连接有举报需求的客户和实施举报的团队。据他描述,这门生意鱼龙混杂,有的以举报为噱头,骗取酬劳;有的则拿到被举报账号后告知另一方,赚取两方酬金。说著,他发出一张微信群聊的截图,一位备注为环保科技公司负责人的账户在微信群里喊话,称发现有人恶意投诉其公司账号,警告会“双倍金额搞回去。”A说,这是他早前一个客户的例子。
代人举报市场的标价十分混乱。以完全封锁一个公众号为例,有人开价400元,称用软件可自动持续举报某账户,另一个宣称使用软件的商家则开价80。有的商家“服务”分类更细致,封掉一个运营时间较久、有“原创”标识的公众号要500元,新号则只要300。A是其中开价最高的一个,起价1000元,当然,他也懂得量体裁衣,在记者表示出犹豫后抛出了另一个方案——以举报次数计价,“5元一次”。
与A类似,宣称自己使用大量人工举报的商家,多数开价较高,从280元至2000元不等,举报时长通常在2天至1周内。他们自称一天可以接到20至30个订单,在客户提交定金和需求后,这些中介便会将需求发布至专有的微信群,邀请群内成员进行举报作业,并由中介将所有的举报作业截图传回至客户。
还有一类商家偏向“技术派”——往往被提供人工举报服务的商家称为骗子。
“用封号软件,名字叫海盗王,半小时搞定。”另一个商家小白说,他自称自主开发了微信插件,并顺便推荐了自称可以防止被举报的“微信防封卫士”。在记者表示疑虑后,小白发来两个软件的演示视频。视频被调成了正常速度的2倍,由一个男性声音进行讲解,进入微信界面后,可以看到飘浮于界面上方的圆形按钮,写著“举报”二字,点击后显示举报弹框,可以输入要举报的帐号名及次数。
在记者提问该插件是否只适用于安卓系统后,小白未再回复,账号也在一周后换了名字和头像——从身著篮球服的年轻男性,换成了拿著酒瓶的年轻女性。同时,端传媒记者尝试购买了另一款声称可进行封号的软件,对方在收到80元的款项后,便屏蔽了记者的账号。
举报生意删掉了什么
“文章,营销,各种各样都有,不能保证(封)掉,投了才知道。”A对于给出过往案例的要求显得极为谨慎,除一张去头去尾的截图外,并不愿多做解释,理由是“谁知道你们什么来路”。
有趣的是,他给出的这张截图,恰是对《环球时报》的举报截图——出现在艺术家坚果兄弟《举报黑市:据称花5000块可以封掉环球时报公众号》一文里。在文中,坚果兄弟叙述了自己花费50元人民币、买到25次针对《环球时报》公众号文章的举报。该文在微信朋友圈一度被热传,后于晚间被删,出现“此内容因违规无法查看”的页面。
端传媒记者前后通过五个不同账号,联络了18个商家,共搜集到32个“成功案例”,其中部分案例截图被不同的商家重复引用。这些案例的对象有18个是公众号、8个个人微信号,还有3个是群组。其中,微商营销号占据多数。微商指使用微信公众号或微信朋友圈售卖商品。据中国电子商会统计,截至2018年,微商交易规模已高达1.2万亿人民币。丰厚的利润亦招来了“厮杀”和相互攻讦。提供举报服务的商家往往称呼这些客户为“老板”,沟通时,这些客户也常表达希望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另一类成功案例主要和色情相关。A表示,色情和明显政治敏感类的内容,投诉成功率高,价格也更便宜,尤其是色情,仅需150元,投诉几十次便会被封。自称拥有100人团队、什么类型都可以举报的株也声称,5月团队整整花了三天、共同举报封掉一个“大号”——“韩小漫”。经记者查找,“韩小漫”为成人漫画公众号,确已被封。
据株介绍,其接过的“单”里,一般举报60次左右便可封号,这些业务以营销号为主。还有一些被辞退的员工举报原公司。
第三类成功案例,则主打“不实信息”。这一类往往与时事、政治等信息相关。2013年,中国最高法公布的一条司法解释中指出,利用信息诽谤他人,且同一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5000次以上或转发超过500次,可被认定为“情节严重”,构成诽谤罪入刑。2015年10月的《刑法修正案》中,则将涉及“险情、疫情、灾情、警情”的“散布谣言”,调整最高刑期为7年。然而,关于谣言或不实信息的判定却标准模糊,比如,疫情初期,包括李文亮在内的8人亦曾被认定为传谣。
但谣言入罪仍为内容作者戴上了无形的紧箍咒。“投诉流量上去了,作者就会删文章。”A说。
端传媒搜集到的三个案例,均为发布者自行删除。其中一篇文——《郴州北湖区团委书记的楚挺征卷入性骚扰纠缠仕途堪忧》被删除后,当事人于4月24日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警方逮捕。此外两条因被举报而自行删除的文章是《微信“搜一搜”竟成了色情流量入口》和《某金融大佬骗P双飞事件》。
据A介绍,其团队完成了后两条链接的举报。针对前一篇,他们留意到文中并无营销、色情及政治敏感等内容,而是揭露了藏于微信公众号内进行色情相关交易、买卖三无产品等的灰色产业。团队最初报价1800元,但仅进行了40次举报,发布者便删掉了文章。针对后一篇的举报理由,则是“发布不实信息,涉嫌侵犯肖像权或者诽谤他人”,团队将这篇文章举报了共计800次,于上午10:30开始进行,至傍晚6点被发布者删除,共收费1000元。
“(投诉)链接要比公众号容易得多。”A说,两者的举报机制不同,链接被大量举报后,多数是创作者自己删除;而公众号最终是否被举报成功,是依据腾讯的人工审核。
曾购买过举报服务的李素告诉端传媒,他曾针对一个长期盗取其文章的公号,购买过两轮共计70次人工举报。第一轮每次1.5元,以盗版非原创进行举报;第二轮2元一次,改为色情举报。但举报没有成功。
在李素提供的举报交易截图中可以看到,两轮举报均由操作人员组成的微信群完成,群人数超过9人,完成后会在群内回复截图和报告进度,70次的举报截图,来自至少15个不同的手机设备。与此同时,第一轮举报时的“投诉任务群”,到了第二轮,便更名成了“承诺任务群”。
当然,商家们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端传媒记者尝试询问可否举报一位曾数次起底异议网民的意见领袖,A只说“搞不了”,未再回复原因。A还发来一张与另一名网友的对话截图,照片是使用一只手机拍摄另一只手机的聊天界面。对话中,这位网友要求举报“求是潮”——浙江大学官方校园日刊的账号。A对他表示,这种类型的公众号,只做计数投诉量的交易。
尾声
5月28日,记者早先加入的一些经营举报生意的群组,一个被查封,一个被群主解散,一个将名字改成了“好好学习”。6月,在一些开放讨论的群组中,还有人在招徕经营举报的人,声称需要举报大量网络赌博的账号,短期封号即可,成功举报一个支付10元。与此同时,被封群组里的那些账号,又聚集在了其他含有“代封”、“举报”关键词的群组中,仍然全员禁言,仍然以“需要封号吗”开场。
关于微信的举报机制、审核规则及如何规避举报买卖,端传媒曾尝试联络腾讯采访,截至发稿前未有回复。
文中出现人名皆为化名。
@sagit
有举报环球日报的啊,文中说到了
————————————有趣的是,他給出的這張截圖,恰是對《環球時報》的舉報截圖——出現在藝術家堅果兄弟《舉報黑市:據稱花5000塊可以封掉環球時報公眾號》一文裏。在文中,堅果兄弟敘述了自己花費50元人民幣、買到25次針對《環球時報》公眾號文章的舉報。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样的’商机’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力 … 谢谢作者
虽然之前能想象到会有投机分子利用举报机制牟利,但这篇文章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举报已经成了小有规模的”产业”。谢谢作者。
真是有趣,這套高呼和諧與穩定的權力系統,在實際運作中似乎總是孳生出人與人的齟齬。
我比较好奇的是有没有人举报环球日报…
做生意大多時候是無傷大雅的,只要是對得起天地良心。強權的帳搞不起,弱勢者的帳不應搞。
想做個實驗試一下舉報人民日報🤔
中國人就是有生活的小聰明。
文革網絡。
第一位評論者的那種無奈與無力,你們同為簡體字使用者,為何還有人讀不出來?!
加入互相迫害的行列。不愧是肥沃土壤。
板上鱼肉还在想着可能用得上这个渠道,哈哈
恐惧是专制统治的必然之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互相举报,互相揭发,一万人对一万人对战争。
看完文章很平静,比较讽刺的是可能还会感谢文章作者,如果以后我有这方面的需求直接去找这些人解决,省时,省力,省钱。不管需求是否违法,只要不涉及某些人,我都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