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1日,台湾举行2020年总统选举与立法委员选举,蔡英文历史新高的817万票取得胜选,顺利连任总统。立法委员选举结果,民主进步党取得61席次,单独过半,再度成为国会最大党。
不少国际媒体将此次选举视为一场“公投”,而以结果来看,台湾人民目前显然对中国没有好感。蔡英文也在大选后的国际记者会中表示:“这次选举的结果揭露了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我们的主权和民主,被大声威胁的时候,台湾人民会用更大的声音喊出我们的坚持。”
在当今局势下,冷战后以美国为霸权的世界秩序已逐渐消逝,转变成一个权力去集中化(deconcentration)的群雄割据局面。川普领导下的美国弥漫著反全球化与反中的情怀,从2016大选期间不断强调的“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到中美贸易战,都彰显川普身为商人所著重的交易主义(Transactionalism)与民间所弥漫的国家主义势力。
因此,在台湾大选确立新政府仍由蔡英文继续执政后,不少人转而关心在中美关系不断恶化的情况下,台湾是否真的能持续从中得利?在中美两大国的角力之下,世界秩序将走向何方?台湾大选结束了,未来台美关系将如何发展?台湾在这新的世界秩序中所扮演的角色为何?
基于以上问题,《端传媒》专访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政治系教授施韦勒(Randall Schweller),施韦勒长期关注美中关系发展以及美国外交政策,著有《中美关系的未来,一个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解释》(A Neoclassical Realist Approach to the Future of US-China Relations)、《在一极体系过后:美国衰弱下,中国眼中的世界秩序》(After Unipolarity: China’s Vision of International Order in an Era of U.S. Decline)等书。
以下为端与施韦勒的访谈节录。
端=端传媒
施=施韦勒
端:美国目前的外交政策是否确实反映川普竞选承诺,“美国优先”呢?什么是美国目前对中国所持有的大战略?
施:目前,美国对中国的策略是符合“美国优先”的,川普对中国挑起了地缘经济战争,且采纳了交易主义导向的新重商主义(transactional neomercantilism)[1]。川普想做的事情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要重新平衡美国与世界各国之间的贸易帐目。某些人认为这是将美国市场武器化,然而川普的信念是:“如果你想要进入3亿2700万消费者市场,而这市场是世界上最有钱的国家,那么你就必须要买更多美国商品,且按照规则来走。”他的目标是修正美国与富饶的东亚和欧洲之间系统性且过度的贸易不平衡,同时保护对美国国家安全相当重要的产业。川普政府传达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信息给全世界,我们不再容你们玩弄我们,我们不再扮演“凯子”(Uncle Sugar)了。
如果川普政府针对中国有一个明确的大战略的话,我认为可以形容为非自由式霸权(illiberal hegemony),这反映了川普想美国得到全球霸主却不信任自由贸易、协定以及协助这一切的机构,以及他对想白吃午餐的传统盟友及多边主义表达不信任。非自由式霸权例证了川普政府“美国优先”的方针。
端:川普的这些行事风格,如何展现在中美贸易战的环节上?
施:川普使用贸易外交手腕来要求北京改变它非常不公平的贸易行为,包括偷窃贸易机密以及拥有政府支持的高科技公司和其他如国家英雄般的企业。川普政权对中国强硬起来,且不会因此担心贸易谈判会破裂。毕竟,一个全面开打的贸易战并不会影响到美国从2009年6月开始的经济扩张。美国出口到中国的货物占美国国民生产毛额的1%,相当于0.6%的21兆产值的美国经济;然而,从中国进口到美国的货物约5060亿美金,相当于占美国经济体的2.4%。
对于习近平和中国共产党来说,与一个既是大客户抑是充满决心的敌人硬碰硬所需承担迅速经济成长的数量必然比美国所需承担的还多。对于川普来说,贸易战短期的阵痛是值得的,这样才能换取挑战中国多次违反自己答应却滥用的全球贸易规则可得到的长期收益。
川普的目标是提供美国企业更多进入中国市场的机会,且保障智慧财产权的保护、对外关税及对内国营企业补助的减少、让双边企业有更自由化的法规以及终止网路信息偷窃。
端:在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策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文件指定中国为一个“谋求修正现状的国家”(a revisionist state)。您怎么看中美关系的未来发展?
施:我同意中国是一个谋求修正现状的国家,而目前世界正面临权力转换的阶段,其中一个崛起大国挑战衰弱中的霸权。也因此,我们正进入冷战2.0,不过这将会是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冷战,主要是地缘经济的竞逐,而非军事上的,关键的动力将会是中美各自的国家主义。
这两个崛起与衰弱中的大国皆面临著国内强大的国家主义势力,然而,他们各自的国家主义却专注在完全不同的面相。一个崛起势力的国家主义是向外酝酿的,而一个衰弱势力的国家主义却是向内收缩的。因此,总统川普提到要在美墨边境筑墙,而习近平想要向外铺他的一带一路。美国正从深入国际事务中撤退出来,而中国则是寻求更多对外的影响力。
端:可以请您再针对国家主义之间的不同多做说明吗?
施:一个崛起势力,尤其是在其发展晚期而经济、军事力量开始接近体系中的尖端时,会变得更直接果断。这会不禁煽动国内国家主义情绪,让大众对国际上的旧势力不尊重自己国家感到非常不满,也会因为这些旧势力对自己所做出的退让妥协,而使他们变得更大胆自信。此外,崛起势力中的领袖常常为了使其扩张主义政策得到支持,或转移人民对施政的不满,而有意挑起国内国家主义。
因此,当川普所领导的美国从全球化中退出,中国却将精力放在相反的策略上,做出长期投资以求取代美国成为国际强权。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中国最新的一带一路策略。在2013年由习近平推出,以求改善其与欧亚邻居们之间的关系,一带一路策略将让中国位在整个欧亚大陆的经济核心。这完全不是幻想。就以2017年一月来说,中国政府推出中国与伦敦之间的货运铁路服务,穿越亚洲和欧洲,北京-伦敦铁路连结只是中国铁路连结的代表作之一而已。目前总共有39个路线连结12个欧洲城镇以及16个中国城镇。
而海运的部分,中国正在印度洋开发新的海港,且已经购买了希腊比雷埃夫斯(Piraeus)港,将其作为中国所建的铁路的交通网络之枢纽,从希腊深入匈牙利,然后遍布整个欧洲。这个海运贸易路线也由中国非常迅速成长的蓝水海军所保护,新的空军及海军基地建在中国南海的礁石上,以及在吉布地(Djibouti)的中国第一个海外军事基地,用来保护其红海及苏伊士运河路线直到比雷埃夫斯。此外,这个横跨大陆的建设主要是由中国所资助给他国的贷款来支付。这些贷款将会使这些国家与中国牢牢套住,整整达一个世代之久。
透过这些基础建设计划以及这种另类的全球建筑之建设,尤其是在中国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底下的亚洲全球金融和信用贷款领域,宛如二战后的美国,正将自己的经济实力发挥在世界金融、建设和贸易网络之中,使中国有机会成为欧亚大陆的经济中心。
另外,虽然较无法直观判断,国家主义也能够支持霸权退缩的政策。重新派遣海外军队、要求盟友负担更多开销、重新检视贸易协议等等,透过重商主义的角度,有著达到利己的贸易平衡之目的。为了这种权力重新分配,相较于自己的支付能力而言,衰弱中霸权所需支付维持国际体系的成本增加。问题也演变成李普曼(Walter Lippmann)所说的,“承诺与资源的平衡”。
一个能够将成本和资源平衡的重要办法就是减少其对国外的承诺,也就是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紧缩,透过坚持盟友负担更多责任,透过单方面放弃承诺、透过与较不具威胁性的次等敌人重修旧好,透过尝试安抚崛起势力,或透过以上的组合运用等等,这些政策全都能适应在更大的国际退缩主义脉络之中,如一个筋疲力尽的巨人回到家中。与此大战略伴随而来的附带物也就是具排他心态的国家主义,建立在“我们必须多为自己,少为他人,他们要学会照顾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的呐喊之上。顺带一提,与此相反的也就是“为他人也是为了自己”。
最重要的就是,崛起中的挑战者以及衰弱中的霸权的国家主义复兴是与未来和平与和谐相符合的。明显地,这两种国家主义并不具备固有的利益矛盾,中国现在想要更多全球影响力,而美国想要少一点。因此,我们将有柔和的摩擦期,同时世界从单极体系移向二极体系。诚然,未来可能会像习近平的“新型大国关系”提案一般,中国与美国共享全球领导地位的想法,打破一个崛起与既有势力无可避免的冲突的历史模式。习近平认为,在亚洲显然有足够空间让两个强权一起并存,只要相互尊重,就能互利共赢。
端:所以美国有准备好要放弃以自己为首的旧秩序了吗?
施:美国会持续发挥强大实力,但不是为了广泛且长期的自由式霸权底下的规则、习惯和价值。如果不是步上非自由式霸权的道路,自由主义式秩序已经走到尽头了,美国已经对长达四分之三世纪之久的、维持其国际地位的价值和意义失去兴趣了。川普不将国际政治视为一个团队运动,他偏好竞争甚于合作,保护主义甚于自由贸易,他否定维持全球秩序这项任务,美国不再愿意提供免费的公共财给全世界,如全球和区域安全、市场导向的民主、多边自由贸易协定以及进入美国市场的免费票券。
川普是一个杰克逊主义者,一个民粹,一个保护主义者,也是一个经济国家主义者,他主要想解决世界各国如何占美国便宜。还是一个总统参选人的时候,他就已经了解到冷战后自由主义式介入的共识以及追求全球统治已经不再得到美国人民的支持了。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孤立主义者。以地缘经济来思考,而非地缘政治竞争,川普想达到美国军事和经济至上,意味著川普投资更多经费在国防、防止核武扩散以及打贸易战等等。
端:在初选辩论会上,我们可以看见民主党候选人们努力要在中国议题上展现自己比川普强悍的一面。为甚么民主党会有如此转变?
施:民主党人士必须在中国议题上表现得比川普还要强硬,是为了赢回2016年所失去的铁锈地带(Rust Belt)摇摆州。但这也是批判川普总统的一个工具,无论川普做什么,民主党都已经认定是对国家不好,所以不是川普做的不够,就是做得太过。这就是所谓的本能反应(knee-jerk reaction)。
端:普遍的认知是,如果中美关系恶化,将有利于台美关系。请问您怎么看?
施:我不认为持续性的中美关系恶化会对台美关系带来巨大改善。透过夸张的推文及各种震撼弹的娱乐表演,川普所推出的以交易主义为导向的现实主义品牌将七十几年来美国大战略所珍惜的价值给摧毁了,如自由贸易、多边主义、人权及永久盟友。与认定美国必须使用其力量来解决国际问题,甚至促进一个尊重国际机构、代议政府、开放市场以及捍卫人权的自由主义霸权相比,川普对国家利益的定义非常狭隘,并没有涵盖像是推广民主、人权干涉、保护人类远离灾祸的义务、境外人权的推广等。他不认为美国政府应该花费心血及金钱尝试改变或维持他国的体制。我对于川普愿意去介入台湾这件事感到存疑,无论美中关系如何恶化。
简单地来看,对美国来说,跟台湾关系增温而冷落中国对自己自身的国家安全来说有太多风险跟不确定性。那意味著与中国走入战争阶段,而对双方来说,那都会是一场灾难。
端:话虽如此,2021年将会是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年,习近平显得非常有野心,不少人认为他想超越毛泽东,达到一统中国的霸业。如果那是中国所想要,也是他们将会做的,您认为美国将如何回应?依照这个逻辑来说,您觉得美国如何看待这场台湾选举?
施:我不认为美国对这场选举有甚么特别的关注,有太多其他事情正在发生。而选举本该公平且独立,仅此而已。那是个过程,而非本质。话说回来,如果习近平想要尝试武力统战,他可能会挑起一场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战争,显而易见地,这是中国绝不能不受惩罚便跨越的红线。
但也可以说美国在这场选举中,希望看见一个现状的维持,也就是台海稳定,没有台独、也没有中国武统,以期达到减少不确定性,避免战争风险,以及区域稳定等目的。
端:如此说来,即使台湾能在美中贸易战之中得到短期利益,台湾人民不该期望下一任美国总统在达到美国自身利益以及满足铁锈地带选民而对中国表现强硬之外,还对台湾做更多事情,如承认台湾国家的地位?
施:对,可以这么说。
端:台湾大选于11日晚间落幕了,现任总统蔡英文以压倒性胜利打败亲中对手,赢得连任。不少西方的主流外媒报纸将这场大选视为台湾人拒绝习近平在2019年初所提出的“一国两制台湾方案”。而美国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民主党众议院领袖佩洛西(Nancy Pelosi)也发表声明恭喜蔡总统,且对蔡总统领导下的美台关系升温表达肯定。虽然您曾说过美国对这场选举并没有太多的预期,但台湾似乎在尝试孤立或牵制中国的美国印太战略中仍扮演著重要角色?请问您怎么看?
施:我同意台湾对美国的印太战略非常重要。在这基础上,川普政府想要打破北京深思熟虑的亲俄策略,对于习近平来说,中俄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也是发展最好的大国关系。同时间,国务卿蓬佩奥相信中国的崛起提供了美俄之间一个不一样的关系发展,双方能结盟且某种程度上抵抗崛起的中国。这个长远目标就是将美国所领导的联盟包括俄罗斯、印度及日本,用来牵制中国的实力及影响力。台湾绝对可以是其中的玩家之一,但不会是这个联盟的主要成员。台湾将持续得到美国的军事协助,且不被中国侵略的保证。
虽然川普一直对香港的示威保持沉默,香港反修例运动团结了蔡英文和民进党支持者。然而,很明显地对美国来说,与中国之间的竞争不再只是经济或是军事,也还是包括意识形态上的。因此,台湾作为一个以汉人为主的民主社会,也是高科技产业大本营之一,同时位在如此具战略意义的西太平洋区域,这些现象都指向同个方向,即台湾将是抵抗中国帝国主义野心的美国阵线中一个非常关键的伙伴。
[1] 交易主义是一种哲学理念认为所有人类之间的互动都可以用交易行为来解释,而相互交易是人类存在的根本面向。新重商主义鼓励出口,不鼓励进口,控制资本流动以及由政府集中管理一个国家的货币政策。交易主义为导向的新重商主义是川普以美国为优先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背后的意识形态
这位Professor还是很有水平的,就事实分析而不是宣扬自己的口号和意识形态。希望端多找这类学者约稿或访谈,少找一些意识形态色彩和个人立场太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