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铁志:爱与痛如何转化为礼物,送给当代者,未来人?

新书里,他把60年代当作伤口来接受,他说大时代也会过去,不必幻想时代站在我们这边,靠边时自有靠边时要做的事情⋯⋯
张铁志。
风物

张铁志不是疯子,我确定,但他应该希望我们疯一疯,在这又无聊又喧嚣的时代。

至于疯狂的意思,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他最近出版的新书《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乌托邦追寻》。他的视线不断重返那个疯狂的年代,而他的写作则像扩音器,沸腾著金斯堡、Bob Dylan、气象人、休伦港宣言、游击剧场和电视大辩论的噪音,一一被他收集,然后转化,让我们在那些叛逆的、愤怒的故事里听到历久不衰的强音,而想像力就是其中的主调。

但如果说他的第一本书《声音与愤怒》带著三十岁出头的热血,新书则加入了反思的痛调,为热血的时代留下残酷的结尾。再次回望,他不想只让人觉得那个时代有多么了不起而已,但又不想变得冷嘲热讽,他希望正视看似浪漫甚至被神话化了的时代里,自有其阴影、矛盾和复杂性:“你看到了阴暗面,才不容易被击败,你知道了革命是会失败的,反而有了力量。嬉皮在它的高潮中死掉,短暂却留下火种,尼克逊做了总统,但运动并没有停止。”

时代的确留下了伤口,而揭示向往背后的凶暴与困顿,也可能是痛苦的,但张铁志说他仍然乐观,他只想把受过的感动分享出去。1960年代是张铁志心头最常触碰的部分,柔软而灼热。

张铁志。
张铁志。

“你看到了阴暗面,才不容易被击败,你知道了革命是会失败的,反而有了力量。嬉皮在它的高潮中死掉,短暂却留下火种,尼克逊做了总统,但运动并没有停止。”

错过的年代

从垮掉的一代到今天佛系的一代,这六十年的世界固然翻天覆地,但和在政治、文化风暴中颠簸突进的1960年代相比,时代巨轮就像放慢了下来,当然更重要的是,那年代不仅仅是一场场运动的累积,它更象征著上世纪叛逆激情的震央,重塑了当时,也仍然重塑著后来世界的样貌。对1960年代来说,它的未来都是当代。

张铁志错过了那年代,也刚好错过了台湾戒严后风起云涌的80年代,但他没有错过这些年代的启蒙。他91年进大学,投身学运,读书也读到1960年代的事迹,但更切近的,当然是他仍置身于文化爆炸、思想解放时期的余波之中,火势纵然已经没那猛烈,种种故事依然流传著。“我感受到整个80年代的人都在寻找对抗体制的思想资源。”

对台湾来说,1960年代也是潜流涌动。政治空间终于在70年代初逐渐被打开,而火种正是在上一个十年悄然点燃。

当两个错过的年代交错,正好形成共鸣箱。他在大学埋首读马库色《单向度的人》,而三十年前的美国对抗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人,也读著这本书;他的学长学姐参加学运被打压,但压抑在地表下的议题,从环境保护到性别,也纷纷冒起,更不用说混合地下摇滚和台语的新音乐生态的崛起⋯⋯总之,秩序松解了,地壳开始摇动,张铁志从一近一远的两个年代的相遇,感受到情势与意志的相通,同样是山雨欲来,同样是乘时而起的高昂:“解严后是我的青春时期,与我同样无法目击的60年代景象产生了共鸣。”文化脉络固然不同,但对张铁志而言,比两个年代的启蒙意义异同、孰大孰小的问题更有意义的,是两个年代在一个人身上达到了某种互相理解。

但把台湾与欧美的民主运动相比,前者是否落后了?近年张铁志注意到,1960年代的台湾虽然看似在高压统治下陷于安静的泥沼,实际上却没那么苍白单调。“大学时读刘大任的小说《浮游群落》,讲60年代知识青年的压抑苦闷,影响我很深,这几年我都在想一个有趣的题目,就是当时的欧美思潮如何影响台湾这些青年,最初以为是迟到,其实前卫的力量早已萌芽,只等下一个时代开花结果。”对台湾来说,1960年代也是潜流涌动,而研究者近年亦著意挖掘,担任《新活水》主编的张铁志则特别提到当时的杂志《现代文学》和《剧场》,后者引介存在主义电影,某程度上也反映了在仍然严格的控制下,对普遍的生存荒谬的关注,政治性的杂志要到70年代才多起来。在美国那边,1968年马丁‧路德金遭刺杀身亡、尼克逊当选总统,同年,台湾的白色恐怖也蔓延到文艺界,柏杨、陈映真等人被逮捕,但不能镇压的却是潮流所趋,政治空间终于在70年代初逐渐被打开,而火种正是在上一个十年悄然点燃。

比两个年代的启蒙意义异同、孰大孰小的问题更有意义的,是两个年代在一个人身上达到了某种互相理解。

张铁志。
张铁志。

在佛系世代当摆渡人

张铁志在意的确实是火种。但佛系世代还在意吗?对改变社会现状备感无力的年轻人、失望受创的社运青年还在意吗?当自暴自弃仿佛成为某种标准姿态或唯一可供发挥的表现,我们想起“垮掉的一代”。张铁志在书中解释Beat Generation的Beat事实上有双重含义,第一重是被击败的感觉,第二重却是超越“垮掉”的灵性追求,相较之下,当下的“垮掉”似乎不包含升华,更遑论商业化运作的收编。张铁志坦言他当然希望通过写作鼓励年轻人更多地介入、参与,而影响是需要时间的:“就像我中学时已在听摇滚,但那时感受的所谓反叛是很抽象,可能只是对大人的一种反抗,直到进入大学,进一步了解文化背景,才了解音乐的时代意义,能赋予人们认同的力量。”他写《声音与愤怒》时也没想到影响别人,后来才知道有人读了之后去了组乐队。

但启发是如何发生的?单单相信文字、一本书可以打动人就足够了吗?张铁志也没有清晰的答案,但他本来也是意外地成为写作者的,他最初只想分享令他感动的人与事,而到了今次的新书,初心不改,但他想到了更多,想到奋进及其必然的困顿、大时代的浪漫与阴影,和香港:“写的时候常常想到香港。我在香港住了三年,经历雨伞运动,在2015年离开,直到现在,我越来越感受到那种好像觉得没有出路的困境和失败主义的幽灵,甚至不只是政治上。香港比台湾更迫切地处于某种决定性的时刻,香港人比台湾人更需要作出各种大大小小的抗议,更需要点燃一些热血,或者就像休伦港宣言所说的,对抗无聊。”张铁志认为台湾太阳花学运之后,固然有一群在政治上很活跃的人,但也有一些人,未必想过改变社会,追求小确幸、小清新,“我希望我的写作让这两种人都可以对话。”

“乌托邦可以很可怕,但我们也不是要追求确实存在的乌托邦,正如休伦港宣言说的,我们只是想避免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世界。”

新书叫《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乌托邦追寻》,“想像力”还常常被成功学宣传者挂在口边,“乌托邦”?现在说得更多的是“恶托邦”。如果想让对未来抱持不同态度的人发生对话,对话的基础单纯是对想像力的信念吗?还是想像力首先就是一种“敢于”?张铁志经常强调,总有另一可能存在,大到国家,小到个人生活,但我觉得重点是,他的相信,是基于历史见证者和意志诠释者的自我认同。对乌托邦的真切追寻确实发生过,想像力确实掀起过轩然大波,他刚好错过时代的高潮,但又自觉于那错过的近距离,那灼热的边沿,他能做的,就是把反抗叛逆的呐喊集中、扩音。

曾经置身火燄中的,不必然是萧沆所说的圣徒,但立于火燄之侧的,却多少是个智者,或像罗伯托.卡拉索谈“创造力”时说的“每一位作家的内心,都有一座等著开垦的花园,或者一位等著过河的旅人:没有更多了”,张铁志是时代狂潮边上的摆渡人,等待仍然愿意朝向未来的旅人:“乌托邦可以很可怕,但我们也不是要追求确实存在的乌托邦,正如休伦港宣言说的,我们只是想避免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世界。”

“香港比台湾更迫切地处于某种决定性的时刻,香港人比台湾人更需要作出各种大大小小的抗议,更需要点燃一些热血。”

张铁志。
张铁志。

放弃大时代的幻想

说这不可能、那不可能的时代固然没趣,但既然称作时代,就多少是种常态。张铁志在书中不时描述那些风口浪尖的旗手不得不疯狂,身处如此时势,不得不如此,但时代与人的关系是复杂的动力,说不定正因为身不由己才让疯子们发挥出超越时空的精神魅力,而张铁志也正正在时代必然的局限里看到行动的必要:“我进大学时,社会风起云涌过,正迈向民主化,再回看欧美60年代,更加觉得时代不在我这一边,但这不表示不可以继续创造。搞读书会、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说服学生会,鼓动力未必很大,但也在累积某种势。”2013年香港开始谈占中,张铁志主持的《号外》便想介入讨论,而且希望激起新的想像,如把学民思潮摆上封面,都是尝试碰撞新的可能。

气象人印证著时代的双重围困:他们不得不疯狂,也不得不陷入自大的幻象,自以为掌握著革命的唯一旗帜,结果被自我中心所挫败。“大时代也是会过去的,不在急流之中反而可以想更多有甚么可为。”对大时代和革命的美好想像终究要抛弃,张铁志指出更可足恃的是组织:学校、社区的动员是组织,办杂志也是一种思想的组织。作为媒体人,由《号外》到《新活水》,张铁志相信思想上的沟通和长期的文化场域的争战,“长期才深刻。”我们都想起旧金山嬉皮士在商业化下变质衰败,散落为各地的小型公社实验,反而转入新阶段,开始更沉潜而多样化地塑造著现代生活的地理。

台湾面临的困境也雷同,社会鼓励聪明,却忽略了判断和思考,后者可能是慢速的,后真相时代却要求立即提供答案。

媒体的确不仅在见证,而且也在塑造神话——很多人著迷于1960年代,不就是因为一幕幕满怀信心而团结地追寻许诺之地的画面?火红的年代,恰好也是大众传媒趋于成熟的时候,两者互相造就,推动著风潮,也带来了商业操作的扭曲,张铁志在书中也注意到这问题,而在信息革命的今天,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是媒体,可以参与见证、塑造自己的神话,张铁志坦言太混乱,“假新闻、伪造的照片夹杂其中,十年二十年后也不辨真假了,更何况意义。”十几年前社交媒体兴起,他也自觉有助人们发声,但媒体也是需要创造的,没那么简单,“需要counter force,包括有要求的编辑策划。我们需要民众力量,但也要结合专业,建立多元的格局。这是平衡这时代的重要挑战。”

这里触及了某种轻微的恐惧。乐观的张铁志想起书中叙述的,巴克利和维达尔电视直播大辩论后愈趋变质的媒体模仿,那一章就叫“在世界变得过于喧哗之前”。张铁志第一本书《声音与愤怒》取名自福克纳小说,小说的另一个译名是“喧嚣与骚动”,现在世界已然陷于更琐碎的喧嚣与更徒劳的骚动的循环之中,“以前电视台跟风制作辩论节目是为了吸引观众,现在的哗众取宠也是注意力经济,但注意力更彻底地商品化了,但求转化为广告收益,煽动一番之后,既没有讨论,更遮盖了真正的问题和矛盾。”

那真正的声音是甚么呢?理察.霍夫士达特写了一本书讲美国的反智传统,张铁志认为台湾面临的困境也雷同,社会鼓励聪明,却忽略了判断和思考,后者可能是慢速的,后真相时代却要求立即提供答案,“韩国瑜‘发大财’就是这种快速的答案。”偏偏包括想像力在内的智慧,却是需要时间培养的。

交换想像

“大时代也是会过去的,不在急流之中反而可以想更多有甚么可为。”

我们都向往青春未被定型、可被形塑的部分,如同我们对自由心存幻想。张铁志也是这样接受1960年代这份礼物,却又同时把它当作伤口来接受,不仅是因为当时的困顿与矛盾,一丝当今的仓惶也从中浮现。他乐观地相信疯狂,也不惮直视理想之痛,但这份爱与痛又如何转化为礼物,送给当代者、未来人?文字的纪录和纪念可以让更多人认识事实,但年轻人会怎样理解?像张铁志透过台湾的文化解放年代领受欧美叛逆精神,接收礼物本应是更主动、自觉的行为,而他没有说出,也没有标准答案的是,在喧哗、反智的时代做摆渡人并不容易。或许套用他之前说的,大时代也会过去,不必幻想时代站在我们这边,靠边时自有靠边时要做的事情。又或者,正因为巨轮愈转愈急速,遗忘愈来愈快,历史及其精神姿态才需要不断地追述、重审。

霍夫曼说革命最大的错是变得无聊,事实上,在想像革命之先,就要避免无聊。对张铁志来说,一再回望1960年代当然不无聊,因为他是借此召唤更多同行者。呼朋唤友,交换对未来的想像,总不会是无聊的。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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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佛系改無為系更適合。順應。

  2. 說不抵抗是「佛系」那是冤枉佛了。佛可是要從根上消除苦難,甚至不是抵抗,能動性強的咧。
    佛系中人就是累了要歇,背後一定源於對未來及可能性的無望嗎?我很懷疑,包括小確幸。如果現世有足夠的東西讓他/她們無痛完成自我調整,就連社會運動及其參與其失敗其失落都可能被小確幸。
    我是佛系,就是他媽累死了,別擋光。會佛多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