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时间7月18日晚间,我正在地球的另外一头旅行,那里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Mercy(吴旻洁)打了电话给我,告诉我吴先生走了。隔著半个地球,我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最后一次和吴先生见面,是在五月底。那次聚会的地点是在松烟诚品的诚品行旅,吴先生、Mercy和几位艺文工作者都在场。我们聊社会公益、艺文工作,还讨论了植剧场的《花甲男孩转大人》。
那次午餐聊了两个多小时,吴先生也谈了诚品的营运展望。他说最近去了苏州诚品,发现来客率超出他的原先预期,很开心。他又谈到西门诚品的经营特色与青少年文化有关,以及捷运中山站即将开幕的诚品R79地下书街。言谈之间,他对未来充满期待。
但吴先生还是会提起遗憾。一些曾经很棒的诚品店点收掉了,同时谈到几个因为经济规模不大、不得不撤掉的点,比如中山北路七段、忠诚路等这些点都收起来了,他又是一脸的惋惜、不舍。那天,我们回忆了一个又一个被收起来的诚品店点,一边缅怀过去,一边展望未来。
我站在布幔后看他,轻轻地跟他说:“你累了就休息。休息的时候不要担心,Mercy事情都处理得很顺利,可以经营得很好。你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就算有,我们会来帮忙操心。”
我回想著,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的态度很轻松,我相信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很放心。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半月后会就接到噩耗。回台时,班机停妥已是深夜,隔天一早,我直接过去他家看他。
我听诚品的同事说,吴先生当天开完会后,跟同事说:“我有点累了,要休息一下。”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吴先生的遗容很平静祥和。我站在布幔后看他,轻轻地跟他说:“你累了就休息。休息的时候不要担心,Mercy事情都处理得很顺利,可以经营得很好。你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就算有,我们会来帮忙操心。”
吴先生笃信佛教,我常觉得他经营书店像是修行。现在,他的修行算是功德圆满了。在没人预料到的状态之下,他就远行了。我想像著,他在远行的时候,女儿、同事围绕在身旁的样子。我相信,这是一种福报。
“这个亏损,我看得懂。”
诚品书店成立最初几年,我在一个出版社的艺文场合第一次和吴先生见面。经人介绍,我才知道他是我在台北工专的学长。他毕业于机械科,本业是机械业,甚至在投资土地上也有一些斩获。吴先生曾任职厨具公司业务,后来开设公司,专营饭店餐厨设备与咖啡机。创办诚品的第一桶金,就是从他任职于厨具设备公司开始,一点一滴攒下的。
后来,他把这些机械本业和土地资产上的获得的资金,统统投入诚品,才发现这场战役比他想像得更艰难,因而在社会上寻求志同道合的一些盟友。他在寻求这些盟友的时候,非常辛苦。
身为盟友之一,我当然看尽了这些辛苦。外界都会都说我投资诚品,但其实,我不喜欢“投资”这两个字。诚品书店运营初期亏损,当初吴先生来找我帮忙时,我一开始是这样说:“我来帮忙度过难关”。
后来,最难的难关,我们度过了。诚品18周年记者会上,吴先生跟大家说:“童先生跟我说:‘亏钱没有关系,书店尽量开。’”我当时在台下就一直苦笑。我身边坐著的是当时的政大校长吴思华,他是管理学博士。我转头跟吴思华开玩笑说:“你一定反对我讲这种话。”
但其实,这背后有我没有说的潜台词:这个亏损,我看得懂。
我知道,诚品不会永远的、漫无止境的赔钱下去,只要管理更加注意,这个帐簿上的亏损,会转化为红利留存在世界。
吴先生是凡事忍耐、凡事谦虚、凡事深思、凡事自省的人。面对再大的挫败,他最典型的应对方式,就是叹一口气,然后摇摇头。他经常摇头叹息。但如果不用摇头叹息,就能坚持下去,那这种坚持会容易得多吧。所以我说,吴先生是替台湾社会竖立了一个经营的典范。
那几年,产业界、社会上,常有人嘲笑、批评他:“开店都在亏股东的钱。”有阵子,他压力很大,但他再怎么难过,也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过恶言。
他曾问我说:“人家这样批评我,亏成这样,我还继续展店……,这样好吗?童先生会不会怪罪我们?”我当面回答:“其实我们都看得懂,正在愈来愈好转,你先不要管这么多,现在这些亏不算什么,展店计划先尽量做。”
如果只是窄化成“亏钱没有关系”一句话,在管理学上是行不通的。但一句话的背后,应该要有足够的包容。我们有信心,这个亏损,终究会终止下来。
我知道,诚品不会永远的、漫无止境的赔钱下去,只要管理更加注意,这个帐簿上的亏损,会转化为红利留存在世界。诚品如果能培养台湾社会更丰富的人文素养,整个社会水准会提升。那时,诚品的存在会更自在、更自然。
这几年,很多人在探讨诚品前期亏损和逐渐获利的因素。我认为这15年的亏损,是台湾社会转型所必须。
“他在里面挣扎到饿怕了……”
我是做主机板的。我当然了解,这个社会,大家都现实,经营也一定要顾虑到现实。但是,有没有可能,我们的现实,能不能不要那么短视,至少现实得长远一点?而不是过于短视地,只看眼前的两年、三年,短期之内就要杀鸡取卵?
我亲眼看著吴先生,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奋斗著,去寻找一个平衡。一直以来,我们很常见面,通常是一见面就谈困难。我的开场白常常是:“最近辛不辛苦?”。
辛苦是什么?大家都知道,诚品书店生意饱受网路威胁;诚品自己成立网路部门,也宣告失败。我看到的吴先生,天天都在理想和现实里面拉拔。他在里面挣扎到饿怕了。他曾亲口告诉我,诚品草创初期,有一年的尾牙,股东一上台就对员工们说:“恁亦呒趁钱,是咧队人食啥物尾牙(你们也没有赚钱,跟人家吃什么尾牙?)”
诚品百货部门的干部曾经很委屈地跟我说:“童先生,你一直批评百货、批评商场,可是如果没有商场,是养不活书店的。”
最近有媒体重提,我曾对吴旻洁说:“不要把诚品变成百货公司。”我想澄清一下,那是我十多年前说的话了,诚品已经通过考验,近年我再也没谈这件事。
当年,我和吴清友父女聊了很多文化与商业互动的话题。因为,诚品要扭转长年的亏损,又要维持优雅风格不让支持者失望,这其实是一个很困难的题目。
我的论点是“台湾不缺一般百货公司”但是“极度缺少能容纳文化的商业空间”,因此我想像诚品的支持者,是因文化而来。
其实,我不直接负责经营,压力不在我身上,难免只提问题,而不顾答案。商场要能生存,又不要离开文化太多,这是一个深度考验经营团队的话题。诚品百货部门的干部曾经很委屈地跟我说:“童先生,你一直批评百货、批评商场,可是如果没有商场,是养不活书店的。”
现在,我也要挑战一下自己。当初,我曾单方面要求诚品不要向百货靠拢,是不是有一些不负责任呢?因为,我不用去负经营成败的责任。如果坚持只卖书,说不定诚品书店已经垮掉了。
如果是理想性比较高、非主流、较冷门的商品,他都会一直亏。他都是先坚持往理想的东西多走一点点,再慢慢平衡回来。……他曾经苦恼地问我:“童先生,你认为诚品要不要卖《PLAYBOY》杂志?”
谈到经营书店,光是从图书上架,就能看出吴先生非常谨慎选书,在矛盾里面拉扯,在“菁英的诚品”和“普罗的诚品”之间想要平衡。
例如,他会引进市场上很冷门的非英语书,例如卢梭思想、亚当斯密著作原文版本等,很多书十年前进了10本,十年之中卖出了3本,剩下都还在架上。我有时候会跟他开玩笑:“库存要注意一下。”他就会回答我:“这个书太重要了!不能没有这本书啊!我们应该让原文呈现在这里!”他会坚持,诚品既然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据点,这些历史上最重要的思想书籍,诚品怎么可以没有呢?
我就跟他说:“那你进8本就好了,为什么要10本?”他就是拥有一颗很炙热的心,一直燃烧、一直燃烧,坚持一定要替台湾引入这个重要思想著作。我们私下有时候会跟他开玩笑说,他常常太往理想面倾斜,却忘了现实面上的事情:库存需要积压资金。有时候,他会被别人嘲笑,总是想引导社会、多关心一些冷门的、不被重视的、但对社会来说是很重要的品项。
吴先生引入很多书籍和文化商品,如果是理想性比较高、非主流、较冷门的商品,他都会一直亏。他都是先坚持往理想的东西多走一点点,再慢慢平衡回来。
我们的对话中,常有一些辩证和讨论,他就是有一些坚持。诚品重视中国大陆市场;我们也都知道,对岸对某些作家的作品下了禁令。不过,吴先生的书桌上,还是常放著这些作家的作品。
又比如,他曾经苦恼地问我:“童先生,你认为诚品要不要卖《PLAYBOY》杂志?”早先很多年,诚品没有进这本杂志。后来,他跟我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社会就要容许、接纳这个出版品。一个社会如果不被允许去卖这个书,通常不是政治高压,就是神权立国。”最后,诚品也进了这本杂志,不过,《PLAYBOY》被摆在通俗流行杂志区的边边角角位置。
怀民兄曾说,台湾可以没有云门,但不能没有诚品。我要跟怀民兄说,这话言重了,台湾需要诚品,也需要云门。但诚品也好,云门也好,之所以能诞生于台湾,并且在此茁壮,我想还是因著社会的独特氛围。
我比你们想像得更常去诚品。我常开玩笑说,我很喜欢待在书店,看年轻情侣拿本书,坐在楼梯口、半躺半卧著阅读。这代表台湾社会一种从容、优雅和包容。没有人会去干预你:“为什么躺著看书却不买书?”
诚品书店初创于1989年。那个年代,台湾刚跨过一个旧的时代,走向新的时代,伴随那年代的股市暴涨、全台房地产高涨,这个社会新旧交融,我们喜欢的、担心的现象一起发生。台湾社会渐渐萌生对精致、细腻、优雅事物的向往。而在这个情况下,吴先生把他半辈子赚的钱都投进去,催生诚品。
诚品是吴先生的意志与梦想;但我们也都同意,诚品是台湾社会的集体创作。假设台湾社会选择成为百分之百繁忙的工商社会,吴先生创了诚品,却没有长期客源,那么,诚品书店终究可是昙花一现,就像几年前的蛋塔风潮和其他短期流行一样。可是,台湾却让诚品存活下来、茁壮,而且成为生活形态上一环。
诚品提供书一个暂时立足的优雅环境。为什么讲暂时呢?因为书希望有读者把它带回去。它让创作内容的人和享受阅读的人,都能优雅、愉悦、从容。我想,这就是台湾社会从繁忙、计较数字、追著经济成长与营收的紧迫氛围里头走出来的证明之一。
至于你们问我,想给接班团队什么建议?我已经公开跟媒体说过了,Mercy已经历练了12年,诚品后继有人。
“老天爷留下我在世上,一定有什么用意?”
多年前Mercy第一次来跟我做简报,那时她还是30岁上下,我发现他超龄的稳健、成熟、坚毅,让我看到大将之风。我跟她说过,假以时日,她会比她的父亲更出色。
此时此刻,我认为不需多做建议,只需要给新的团队尊重和祝福。如果真的有需要提醒的,是我想跟Mercy说,未来不管经营之路顺利与否,不管是不是要做出现实的商业抉择,都要把吴先生当初创办诚品的初衷拿出来咀嚼一下。台湾社会也要不时咀嚼一下,诚品为何能在台湾活下来?
吴先生跟我说,岳飞是39岁死在风波亭,郑成功轰轰烈烈作了一番事业,在39岁归天;他有时候想想,老天在39岁时候警告他一下,又不让他走,应该是有祂的用意。
吴先生在39岁那年生了大病,因而坚定创办诚品的想法(编者按:1988年,39岁的吴清友因先天性心脏扩大症,在鬼门关前走一回。被救活后,他对创办书店更有急迫感,因此催生了诚品书店)。但其实,早在他35岁左右,就开始思考创办这家书店。这整个酝酿的过程非常重要。Mercy刚好也在39岁这年接下诚品,但以诚品目前的环境和规模,已经和她父亲当时草创的艰辛大不相同了。
我们常在他的办公室聊天,他的书桌堆满了藏传佛教、欧洲哲学的书,包括《西藏生死书》。他会告诉我,常常思考生死无常的哲学问题。这回归成一个根本问题:人生追求什么?我们从哪里来,要走到哪里去?
有一次,施振荣先生做了个手术,我们一起去探望他。从医院出来,我们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聊天,吴先生跟我说,岳飞是39岁死在风波亭,郑成功轰轰烈烈作了一番事业,在39岁归天;他有时候想想,老天在39岁时候警告他一下,又不让他走,应该是有祂的用意。我们就在人行道上,聊了半个小时的生死哲学问题。
他在事业忙碌的时候,仍然一路在思索“生命是什么?”“老天爷留下我在世上,一定有什么用意?”我猜,这个思索的背后,其实就是诚品书店会一直坚持的动力之一。
那个39岁、初创诚品的吴清友,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是如何酝酿出诚品的经营哲学?我想,这件事情是接班团队未来可以常常思考的。
現在的誠品像百貨公司。。。。。。
誠品就 是有一種獨特的氣息,希望這種源自台灣的氣息,一直維持下去。
回覆Earthwalker,就在吳先生病發的前一天,誠品品牌書「誠品時光」出版了(天下文化出版),他即時看到了。
身處剛出現第一批良心犯的香港,想抽離政治一會因而看了這篇文章,對以下兩段竟有體會:
「我知道,誠品不會永遠的、漫無止境的賠錢下去,只要管理更加注意,這個帳簿上的虧損,會轉化為紅利留存在世界。誠品如果能培養台灣社會更豐富的人文素養,整個社會水準會提升。那時,誠品的存在會更自在、更自然……。
我是做主機板的。我當然了解,這個社會,大家都現實,經營也一定要顧慮到現實。但是,有沒有可能,我們的現實,能不能不要那麼短視,至少現實得長遠一點?而不是過於短視地,只看眼前的兩年、三年,短期之內就要殺雞取卵?」
感谢吴先生和诚品!
另:“多年前Mercy第一次来跟我做简报,那时她还是30岁上下,我发现他超龄的稳健、成熟、坚毅,让我看到大将之风。”第二个「他」应该是「她」。
@Earthwalker:
《今周刊》這篇〈闖關 吳清友的誠品傳奇〉寫得還算詳細,可以看看:
http://www.businesstoday.com.tw/article-content-92751-99520-%E9%97%96%E9%97%9C%20%E5%90%B3%E6%B8%85%E5%8F%8B%E7%9A%84%E8%AA%A0%E5%93%81%E5%82%B3%E5%A5%87?page=1
请问有没有关于吴先生或诚品书店的传记?
一個代表包容的並蓄的風範,其實也是員工努力佔了重要一大部份
這些虧損會轉換成另一種紅利留在世間上
說得太好了
感谢诚品,让那些坚持梦想的人看到榜样。
誠品已在創辦第十六年轉虧為盈;台灣有誠品很驕傲,感謝吳先生,有誠品真好。
充分说明了书店是不赚钱的生意,只能靠有钱大股东包养。
不會永遠的、漫無止境的賠錢下去,只要管理更加注意,這個帳簿上的虧損,會轉化為紅利留存在世界。
同樣的話,送給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