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轻就是以为自己随时会死然后又好快忘记的意思。
从游泳池走出来,五月的清晨,阳光暖暖晒在身上,香港的春天愈来愈短了。据说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会特别喜欢自己诞生的季节,为天性的一部份。就是说,即使哭着来,人总是期待,以至相信,生不尽是苦。
游泳后偏头痛立刻会好一些。但匆匆更衣头发未干,蒸起来全是氯的气味,偏头痛又跟你微笑挥手。今天下午那约会也朝你微笑挥手。
港九新界十八区中铜锣湾最惹人讨厌。百货公司游客女人。买呀买呀买呀买呀。所以最有名的乳科圣手也在这里,有病人才有医生。女人最肯付钱的时候,是看乳科的时候。
诊所挤满人,人人手上都拿着明显装有X光片的大塑胶袋。
你也手持一张,但与别不同,那是在九个月前照的,以此证明不是X光推得动你。每次都说,可以跟进,当然那也是可以不跟进的意思。只是多月来胸前有硬物压着,半夜痛醒,似有愈演愈烈之势,由长期经常性失眠幻化成严重急性睡眠障碍。不过你听说癌不痛,痛的不是癌,所以才来。反正检查,就是为了听到“你没事”,越贵越中听。
乳癌,港女头号杀手。定期接受乳房X光检查,可降低百份之二十至三十乳癌死亡率。香港四十至五十九岁女性只有百份之九每两年照一次乳房X光,七成以上从未照过。
这些官方宣传潜台词是港人缺乏医疗常识,没有正确体检习惯。从本世纪初有医疗保险后你就每年送上门被照,有奶没奶全挤出来摊在冰冷的铁板上被胶板狠狠夹住然后来个高浓度幅射烧几烧,要女性接受的最恒常检查却是对敏感部位最大的虐待。每次你对乳房大声抗议都置若罔闻:你们不是超看重我这个性器官连露露都要被罚坐牢吗现在却被你压到像柿饼!说是为了我健康却不顾我痛不怕我受伤!
乳房由十五至二十个独立乳叶组成,每片乳叶由约四十个乳小叶围着的输乳管构成,每个乳小叶包含十至一百个腺体输乳管开口于乳头,在乳头下膨涨形成输乳窦。如果乳房是一颗植物,乳头就是花。所谓患癌是描绘不懂死亡的坏细胞的不断增生,导致好细胞与坏细胞比例失衡的一种状态。这些猛烈伤害好细胞的检查,是否算是助纣为虐,加剧失衡?
每次照完都是乳腺增生,都说是“大概”非恶性;精神紧张睡眠不足未曾哺乳佩戴过紧胸罩贺尔蒙失调导致增生,你盯着半秃头医生时想,我没带胸罩超过几十年了其余的你肯定跟我一样,当然你啥都没说。医生气若柔丝凤仪天下地跟他自己说明,乳腺增生非常普遍,要定期检查,一般视为良性,尤其是肿块可流动,随月经周期而变化者,就是说,讲了等于没讲。你于是听到“你没事”。他没讲的还包括大幅度异常增生也容易得乳癌,及X光检查––跟泳池放氯一样––也致癌。
三十年前,每十万人中有四名患者。但二○○三年医管局统计,每一百人就有四位。癌细胞也比以前凶,分裂快易扩散,病人愈来愈年轻。二○○三之前三十年,就是今天港人最怀缅的黄金时代。头十五年,我们发明了开会,老板们用禁锢你肉身的方式评核,阁下卖命是否达标;后十五年,我们被电邮重新打造,就是用非肉身的方式,不论何时何地,确认阁下卖命的持久与稳定。能不断开会及电邮的文明人,多叫人艳羡。卖是卖了,价钱好不好呢?当你几个月没抬头看见过月光,半夜总与片片青光撕杀,一大早刚睡着就被闹钟吓回,爬起来西装毕挺冲进会议室听着半秃头主席敍述他的晨运路径并适时报以微笑,阁下贺尔蒙应如何平衡好?
原以为在香港这种独家村,没有家人是常态。但诊所挤满人,有一半是病者的家人。大概物以罕为贵,家人陪同立即使人升价百倍,让医生也看重些。你站起来,问护士,嗯,至少还要等一句钟啊。也许两个。
诊所内所有人都向你嚷着买玩具之必要。幸好在铜锣湾。三分钟内你进入影音店,半小时后抱着一直想买的数码相机脱胎换骨走出来,镜头二十八至七十二,只重二百克哩嘿嘿。回到这病奄奄人挤人,立即变得可以接受。你仿如新造的人,偷吃完鸡,含着的鲜只有你知道。
你在砧板上躺下来立即有冰凉的啫喱一团抹在肉上。冷冷的熨斗在你胸前蹍过时玻璃黄医生隔着口罩说:“看!”这是她跟你说的第一个字,你只好盯着屏幕拼命在看。看什么呢。好像Joy Divison的唱片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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