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初到台湾的外国人,对入夜后响彻街头的《给爱丽丝》与《少女的祈祷》常常大吃一惊:怎地这两首西方世界耳熟能详的古典乐曲,竟成了召唤台湾人出门倒垃圾的主旋律?
古典音乐成为垃圾车主题曲,这奇特的城市声景,连同1996年开始实施的垃圾不落地政策,一起形构台湾特殊的垃圾文化。不过,对每日“应召”倒垃圾的台湾人来说,所谓特殊,不过是三五分钟便执行完毕、连印象都谈不上的日常习惯,至于把倒垃圾当作一件正经事,甚至看成一出小型街头戏剧?这种把“日常”颠覆为“非常”的事,大概只有搞艺术的怪脑袋想得出。
由贡幼颖、秦嘉嫄共组的“原型乐园”,便是一致力于以怪脑袋搞怪艺术的平台。搞怪不是她们给自己的形容,团名才是她们自我期许的真意。原型隐含对“本质”的渴求,将本质置于当代社会,寻找推陈出新的形式和手段,这样艺术才会新鲜好玩,而新鲜好玩、难以定义,便成了人们口中的怪。
将台北定点定时收垃圾的城市习惯变成全民参与的艺术行动,这个概念应该够怪了。只是,怎么做才能翻转刻板印象,让倒垃圾跳脱日常,成为艺术?〈跟着垃圾车游台北〉的计划主持人贡幼颖,就从垃圾车主题曲《给爱丽丝》发想,自最初“用卡车载送乐团,跟着垃圾车穿越大街小巷,举行移动音乐会”的构想,到后来扩大为“在新北市三重、台北市大安和松山区三条路线,进行三种形式不同的表演”,听起来有点像我们多多少少见识过的街头表演,但贡幼颖强调,“一般街头表演是单向输出,那不是我要的。我想做的是能和清洁队员、一般民众有更多交流、交换的艺术。”
原型乐园的成员都是台湾资深的剧场工作者,多年前因共同策划“女节”(以女性创作者为主要对象的戏剧节)聚首,平日则各自进行戏剧教学、艺术行政、创作等工作。贡幼颖是自由接案制作人,2009年在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的补助下,赴欧半年考察“因地制宜”艺术创作(site-specific,又译限定场域作品,或现地╱限地创作),“那次经验成为很重要的转捩点”,她看遍大量不在传统剧场演出的作品,举凡废弃工厂、理发厅、闲置空间、河上小艇……都能成为表演现场,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走进民宅看艺术家与居民合作的表演,“私密和公众、熟悉和陌生、真实和再造,已完全被模糊掉”,“这个经验的刺激和感动,远超过许多气势磅礴的剧场表演。因为这些小展演,我得以一瞥当地生活的真实面貌,进到我自己没有本领进入的空间,甚至和空间主人有所互动”,贡幼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这种真实与互动的体验,让贡幼颖回到台湾仍念念不忘,而余音的回响,便是以“观众参与”和“因地制宜”为主要创作方向的原型乐园。头两年,原型乐园不推作品,而是举办工作坊,请创作经验深厚的国外艺术家对有兴趣的剧场工作者介绍如何跟观众一起创作,或是把观众纳入表演和作品中。“我们都说跟观众互动,但‘互动’不是字面这么简单,更不是现在仍常常见到、强迫观众互动的演出。”
如何让观众无须被强迫而乐于互动?2014年,由英国艺术家Joshua Sofaer任艺术总监,在花莲自强夜市上演的《夜市剧场》即为最佳范例,借由买卖的日常行动,观众轻易滑入作品,与兜售表演的演员共同演出,浑然天成的参与式艺术,不只成为当年剧场话题,也为2015年11月底熄灯走入历史的自强夜市,增添一道难忘的人文记忆。
至于尾随垃圾车在大街小巷移动的《跟着垃圾车游台北》,较《夜市剧场》的规模更大,执行难度也更高。除了三十多位表演者共同创作、演出,贡幼颖也先后多次拜会台北与新北的环境保护局和清洁队员工会,确认演出路线及内容,并邀请清洁队员以“日常生活专家”的身份加入演出。
“日常生活专家”一词,来自知名的柏林剧团Rimini Protocol,该团常与非职业表演者合作,他们扮演的正是自己的职别,透过演出,观众得以了解这些职工的日常和所思所想,进而达到理解社会真实面的目的。在《跟着垃圾车游台北》中,受邀演出的清洁队员担任“故事小巴”的导游,负责对小巴士里的限定观众陈述个人经验,或是进行垃圾车路线导览,借此呈现“清洁队员眼中的城市”。
于是,从2015年10月最后一周起,连续三周在三重、大安、松山进行的移动演出,一边是演员在街头的互动式表演:有用资源回收物件妆点自己、在垃圾车前列队游行的花车队伍,有与倒垃圾的民众互动嬉戏的塑胶袋动物偶,有将倒垃圾比拟为选举投票的造势演出,放送清洁队员和民众心声的广播电台,把自己当成垃圾倒掉的剧场演员,还有不时对民众跟清洁队送上巨大欢呼的啦啦队;一边则是小巴士里,由清洁队导游近距离分享工作心得与城市观察经验,这些点状行动,亦步亦趋随着垃圾车,将大台北多个角落化成星罗棋布的小剧场。
作为大安区故事小巴的观众,除了观赏五个定点的表演外,我也跟着导游陈班长一同游逛辛亥高架桥下的清洁队分队,以及已收市的龙泉市场。记忆力非常好的陈班长,娓娓道来那些年他经历过的重大事件:垃圾不落地后,他们从过往半夜收取垃圾,变成随车工作,“不只面对垃圾,还要面对民众”,带来了苦乐交织的经验;也提及有一回旧历年,他们一队三人就收了超过四十吨垃圾,说着还将手屈成鸟爪状,“到最后手指都抓不动垃圾喔!”
不光扭曲的手指,每个清洁队员的身体以各个不同的病痛职伤,诉说着城市的废弃物历史。隐藏腐败垃圾中的蛆虫细菌,让手指饱受灰指甲之苦。时常弯身搬重物在队员身体留下了脊椎侧弯的纪录。曾有一位队员被垃圾袋里的不明针头刺中,到医院求助,医生建议做某种免疫球蛋白筛检,但一针就要将近三万元,而费用得由受检者自付……
这些经验被轻描淡写说出,没有怨怼。演出最后,班长和其他队员和我们挥手道别,要我们以后常去桥下分队坐坐。这是故事小巴观众的特权:我们进入了寻常不能进入的人事物,聆听、理解、体验。
另一头,贡幼颖分享了松山线的最后一场演出,演员扮演的广播主持人,在垃圾收取一段落后结束表演,尾声音乐中,围观民众起先对着表演者鼓掌,接着转向清洁队员,将掌声送给他们。据说,隔天有人在倒垃圾时问:“今哪日哪呒搁逗闹热?”(闽语,今天怎么没表演、热闹了?)
“我一直觉得Joshua Sofaer说过一句话很吸引人:即使不是名人,隔壁邻居也有他们‘充满戏剧、情节、情感和美学的世界’……原型乐园所做的事,起点都是寻找改变例行公事的可能,以及,把人和人连结起来”。艺术不再只是搞艺术的人关在殿堂里喃喃自语,走出剧场和社会交往的艺术,存在无限原型,无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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