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昨晚有人告诉我金基德(1960-2020)不在人世时,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吧,又来假新闻?毕竟,他实在年轻,还差数日才“登陆”(六十岁生日),绝大多数导演起码还可再拍十多年。我甚至一度觉得,他的死讯就是他自己散播的,当大家忙于 fact check,他却躲在暗处观看,嘴角可能露出那暧昧的笑容;你很难确定那是否偷笑,更难在疯狂与智慧之间画出一条界线。
然后,新闻报道他是感染世纪疫症,在拉脱维亚病逝,一个简体字网站用“拉脱维亚新型肺炎”形容杀死他的病毒。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走到遥远的国度,客死他乡。可是,流亡、放逐,有意无意踏上自毁之途,随时是他电影的情景。我们虽然都不该做戮尸者,妄自想像往生者的心念和死因,但实在禁不住朝救赎的方向想。也许,世纪疫症实在太厉害,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也许,假如让金基德挑选自己的死亡方式,现实并没离他有意无意的安排太远。
没人惩罚自己时,便亲力亲为
当有人可以惩罚自己时,便把自己交到他们的手上,当已没有人惩罚自己,一切便只有亲力亲为。
只不过两星期前,友人在WhatsApp问我何谓救赎,我忘了告诉她,快去看一出金基德作品,胜过阅读任何千字文解说。《漂流欲室》(2000)里,那种把鱼钩塞入阴部,又或者躲在水底,以主观镜拍摄旁人如厕,大小便迎面洒下,然后让人用鱼钓把自己实际钓上来的调度,很难简单用导演喜欢展示“自残”或“自虐狂”交代过去。那些年,金基德和朴赞旭犹如韩国双璧,在世界影坛怒放光芒,两人都以怵目的过剩暴力令观众一面掩脸,一面在指缝间偷望。然而,两者的残酷镜头经营明显各有归依,后者指向复仇,前者则拥抱救赎。
一个人做了错事,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唯有将自己的身体投进折磨的苦狱;内疚、悔恨、自责、愤怒、羞耻⋯⋯诸种可压碎心灵的情绪,随著肉体经受的痛苦而得到宣泄、安放,精神的痛苦仿佛得到若干缓减。更重要的,是当事人确然感受到,仿佛有无穷重量的罪孽,在这个受苦的过程中,俨然被自己付出的代价赎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