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被疫情改变的生活2019冠状病毒疫情

记者手记:谁还没收到美国政府发来的纡困金?

“你可以将其看做税收抵免,而不是联邦政府福利。”因此,不是所有群体都能享受到。

2020年4月16日,美国纽约一个被隔离我家庭。

2020年4月16日,美国纽约一个被隔离我家庭。摄:John Moore/Getty Images

端传媒记者 张妍 发自华盛顿

刊登于 2020-04-22

#疫情改变了什么#全球疫情观察

住在马里兰州郊外的夫妇Jon Keng和Jin Ding在4月15日这天登入他们的美国国税局账户,发现政府发来的纡困金正在入账。Keng和Ding都三十岁出头,一位做社工,另一位在NGO工作,二人年收入加起来低于15万美金,按照不久前颁布的现金刺激法案,为缓解2019冠状病毒疫情带来的经济困境,他们一次性收到了2400美金。

两人的第一反应是将钱存起来。他们都是亚裔移民,Ding多年前从中国来美留学,毕业后找工作、抽工作签证、等待绿卡;Keng则是移民二代,父母分别来自柬埔寨和泰国。“亚裔移民的孩子在理财观上依然偏保守,重视存款。”Ding说。他们二人去年秋天贷款买下了一幢带泳池的独栋别墅,每月的还款额刚好是2000多美金,“这笔钱相当于为我们免去了一个月的贷款”。另外,夏日将至,他们需要请人清理泳池、蓄水,估计另需几百美金,这笔纡困金也可以用在这。

除此之外,Ding花了约800美金从中国购入2000个口罩,悉数捐给了和她有工作往来的公司和机构。这笔开销,被她算作纡困金的用途之一。

夫妇二人坦陈,没遭遇裁员和减薪,因此不算是急需这笔钱(dire need)的群体。

非急需群体,即那些有稳定工作、每年准时报税的人,事实上却是最早收到纡困金的。现金在第一时间打入他们的退税账户,清晰可查。

在弗吉尼亚州一家公司上班的单身人士Bartholomew也收到了纡困金。他现在虽暂时在家中办公,但公司业务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工资照发,福利照旧,因此也算不上急需群体。按照刺激法案的条款,他每月370美金的学生贷款可以推迟到九月再还,于是这笔钱就用来还他积累的信用卡债。

“这笔钱确实对我有帮助,但有一些人会更需要它。”Bartholomew说,疫情对他的影响大多是无法到外面和朋友聚会玩乐。他名校毕业,不担心自己失业,但忧虑比他遭受更大经济打击的其他人。

美国政府针对疫情出台的两万亿经济刺激计划,为中小企业提供政府担保的贷款,为每位美国居民最高1200美元现金补贴,每个孩子500美元,更首次将自由职业者、自雇人士纳入失业保障,看似慷慨,但不是所有群体都会被照顾到。究其原因,这套救助计划基于税收系统来运行,发放现金的对象是纳税人(也包含收入未满纳税标准而领取社会保障的人)。

“你可以将其看做税收抵免(tax credit),而不是联邦政府福利(federal benefits)。”在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工作的专家Neal Stern说。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纽约市的超市前排队时,他们保持社交距离。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纽约市的超市前排队时,他们保持社交距离。

虽说这笔钱是“救急不救穷”,但扶持对象锁定在那些平日里便规规矩矩将自己纳入这个社会系统中的群体,在他们有可能跌出系统的时候拉扶一把。政府期望现金补助可以暂时舒缓痛楚,促进消费,活跃经济,并强化人们对于这个系统的认同,再次巩固系统的运转。

但对于那些徘徊在系统边缘的群体,他们虽然也活的辛苦疲累,却始终是这个社会的“隐形人”。个中滋味,实难述说。

我常点餐的东南亚餐馆和中餐馆,都属于这般处境。两家餐馆在以前就多使用现金收款,因此每年报税时多少会有些“漏洞”。事到如今,生意大减,但是否合资格向政府申请中小企业的纡困贷款便成了未知数。且后厨的勤杂工们多为中国和东南亚移民,身份问题不言自明,如今也依然只能躲在暗处,自然也不会被政府照顾。其中一家的送餐员Lim已经是美国公民,可以相对不受限制地到处跑腿,但餐馆的工作一来是开现金工资,二来主要靠顾客小费,因此过去几年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否有认真报税,现在需要主动去联系国税局,修正税务信息,才有可能拿到纡困金,但他担心是不是在拿到钱之前,还要补交一笔税款。

Lim的朋友也在餐馆打工,每年如数报税,年收入4万美金,粗略估计要缴3000多美金的联邦个税。如今受疫情影响,餐馆闭店,他朋友失业,失业金约是原先周薪的三分之一,加上政府针对疫情额外给失业者每周600美元的额外补贴,一个月不工作竟可以拿到3500美金,比起上班的日子,收入未减反增。失业补助最长可领取13周,每周600美金的额外补贴可以连领数月。Lim算起来,比逃税避税的钱来得更多。

另外,就算Lim和他的小孩都是美国公民,但他的配偶是没有社会安全号码(Social Security Number)的移民,他们以家庭为单位共同报税,也无法收到纡困金——这是法律规定,没有社会安全号码,不被认定处于合法状态(legal status)。因配偶的身份问题而失去纡困金的美国人大约有100万。这并不是特朗普政府的首创,2008年金融危机时美国政府也出台了经济刺激方案,就将配偶没有社会安全号码的美国人排除在外,哪怕他们自己是美国公民。

但Lim说,在体系之外生存,路是自己选的,因此没办法后悔。可是还有很多人,尚未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否被纳入到这个社会大体系中。上周末,我帮一位朋友计算他是否有希望拿到纡困金。七年前,他从中国来到美国从事科研工作,拿的是留学签证,但一直有教职,亦有科研工作的收入,因此年年报税,数额不少,规矩守法。七年下来,也融入美国社会,正在努力出版自己的英文著作。此次美国政府的经济刺激法案,并未将外国人排除在外,但有两个要求,要么是绿卡持有者,即永久性居民,要么是合法的外籍居留者(resident alien)。

外籍居留者的身份定义有些复杂,需要用公式计算连续三年每年在美停留的时间,且对拿留学生签证的人士还有五年豁免期,即前五年按照外籍非居留者(non-resident alien)报税,从第六年才正式开始算。我的朋友待满五年后,从2019年开始按照外籍居留者身份报税,也早早完成了2020年的报税,但他在国税局的网站上查询,纡困金还是没他的份。

在4月13日至19日这一周,有8000万美国居民收到了纡困金。这么庞大的系统运转起来,不可能没有疏漏。若在Google里输入纡困金(stimulus check)相关的关键词,就能发现五花八门的问题。有的外国留学生明明来美才一年半载,因为在学校做了教学助理的兼职工作,申请了社会安全号码,竟收到现金,推测是报税公司虚报了身份,惊惶之下不知道默默花掉会不会被政府发现然后遭到严厉处罚;还有的人已去世多年,账户里竟也有现金进账,家人只好辗转找到国税局申明;还有人2018-2019年的报税收入还符合领纡困金的资格,但下一年度大幅涨薪,可2020年的报税单还没来得及填,便收到了政府的钞票,现在政府要求他们主动把钱退回来;另外一些人,发现自己的纡困金打进了错误的账户,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2020年4月19日,纽约时报广场上看到作曲家乔治科汉(George M. Cohan)的雕像,屏幕显示著对必需工作的人的感谢。
2020年4月19日,纽约时报广场上看到作曲家乔治科汉(George M. Cohan)的雕像,屏幕显示著对必需工作的人的感谢。

但最令人头痛的是明明老实待在这个系统里,却还得苦苦等待的人。根据美国财政部的统计,有90%美国居民都会收到纡困金,除了高收入人群不会享受政府补贴之外,有大约六千万普通人需要更长时间的等待。这六千万人,要么是平时工资不直接打入银行账户,以至于税务部门没有他们的银行信息;要么是在2018、2019年没有报税记录;要么是工资太低还未够报税额度——虽然他们为社会所做的贡献,未必比其他人少。

现在,全美几乎所有的州和地方政府都要求居民“留在家中”,一些非必要商业(non-essential business)都必须停止,只保留必要商业(essential business)。我登陆各州政府网站查阅究竟什么是必要商业,答案是银行、邮政、快递、外卖、超市、药房、垃圾处理中心、水管疏通公司、公共运输、医院和福利机构,一些州将为城市居民供应新鲜蔬果蛋奶的农夫市集也算在内。

而除了银行职员和医生之外,其他岗位的工资几乎可算作美国最低薪的行列之中。快递员、外卖员、货车司机、超市收银员、家庭护工……这些工作大多数是时薪制,疫情特殊时期,工作要加班加点,却常常缺少防护装备,甚至得带病上岗。《纽约时报》报导称,现在美国人的“居家隔离”(stay-at-home),实际上是“白领隔离”。有体面工作的人坐在家里安全地办公。蓝领们暴露在危险的环境里,在整个社会几乎停摆的时候,继续支撑大家的基本生活运转。

但若经济继续下行,遭到裁员,蓝领便是最脆弱的群体之一,可能三餐都无以为继。很多以打零工为生的底层劳工,失去一份工,就再打一份,辗转谋生,例如被餐馆裁员,就去做超市的闪送员。他们既不领低保,也从未报过税,甚至没有稳定的住所,他们把自己的社会安全号码输入国税局网站查询,大多获得的结果是“付款状态不可得”(Payment Status Not Available),多半没有希望获得这1200美元。这些人口约占美国劳动人口的5%。

同时,若存在债务,例如欠了银行贷款(信用卡和房贷不算在内),或者巨额的医疗账单未付,即便有资格领取纡困金,也有可能被银行率先“劫走”,先用来填补债务。

回到最初的问题:这笔钱究竟有多重要?2019年美联储曾发布一份抽样调查报告,有约四成的美国人,在遇到紧急意外情况时,连400美元都掏不出来,无论是现金、储蓄或者信用卡。其中有约三成的人必须要向别人借钱或者出售自己的财物才能应对400美元的紧急支出。要知道,2019年已经是较好的年份了,同样的调查在2013年显示,超过五成的美国人都拿不出400美金应急款。

在病毒面前,看似人人平等,上至一国首相,下至普通百姓,都有可能染病。但当经济的愁云铺卷开来时,率先得到照拂的依然是安守于社会系统之内的幸运儿们。

四月的一个下午,一位常年住在麦当劳门口的露宿者告诉我,他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报过税,没有医疗保险,早已丢失了社会安全号码,更没有手机、电脑这些工具去查询自己有没有纡困金。政府曾设置了统一的避难营供露宿者居住,但是他没有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人员密集,被感染的风险更高,索性留在街上继续他的生活方式。“我既需要口罩,也需要现金。”他用黑色纸板写下这几个字立在自己简陋的“床铺”前面,并说,“我的救济金就来自于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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