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深度

钟耀华:沉默的时间

军队所有枪口立时指著他,他的一举一动正在整个国家直播。

2018年,香港。

2018年,香港。摄影:林振东

特约撰稿人 钟耀华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20-03-15

#小说#写作#文学

他未曾说话,一直没有。自出生以来,没有哭啼,他对世界好奇,但从不会笑。他自小喜欢森林,到天高海阔环山群抱的地方,树叶淅沥淅沥、乌叫哑吱哑吱、虫爬过地上扬起腐殖的声音细碎细碎、蚯蚓蠕动消化又排泄土壤、花叶从折叠的蕊开展、海风充满水份拍打皮肤的跳动⋯⋯他全都听到,记得一清二楚。他喜欢声音,但不露笑颜。是谁带他到山野海岸,他都没有印象,有时候记忆不那么可靠,每个人不过被任意抛掷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在这个万音俱在的山里生活。

每次体认到世界残酷的泪,都是酒杯落在地上破裂之后,溅出来的酒。这是他从某本蔚蓝海上漂流而至的书上读过的话。那时他把书晒干后就读,即使书变得皱巴巴。他记不清楚这段说话是否不过自己的重新演绎,不过无所谓,反正无人知道他想什么,因为他不会说话。这也只是他后来用作理解自己生命的一个解脱,在山里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这样想。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会识字,与其说他在读字,倒不如说是字从平面的书上站了起来,载歌载舞,他就这样欣赏字的声音与形态。他只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点不同,但崇山峻岭之上总有他的位置,置换的四季不会嫌弃他,他也就不会嫌弃自己。山之生供应他每日满腹所需的野果与落水,山孕育了他。

然后他开始被逼上学。那时有些穿著制服的人,从山下走上来,带著锁扣手镣,要把他带到平地上学。那些人不知山地的路,不知早晚山的面貌,以为仅凭几句命令,他就会轻易就犯。他们说国家不容许无声之人,让每个孩童学习自由发声是伟大的事。但他无动于衷,原因在于他太久没有听过人类的语言,一时间这些文字与声音对不上存于脑海的意义,既然对不上意义,也自然就无法理解。律令仅仅变成有异于生命经验的干扰音讯。真是仅此而已。但从平原来穿著制服的人显然不甚满意,他们从腰间拿出手枪,这个时候他意识到危险,一种不是自己日常在山面对而始终可以解决的危险。他转身就逃。

那几天刚好大潮所退,山地近岸原来被水覆盖的石涧变成秃石一地,在几个巨大石块间有个空隙,仅仅够他钻身而入,走下去,一路向下往深处,里面是个光所照不到的洞穴,洞穴里有著因大退潮所留下的蚬贝,可成为他的粮食——他想起了这个地方。他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早几年某次大潮过后听到山上落下的石头著地之声比平常来得迟延,而那“啪——啪”之音没有那么结实,且有回荡。他带著好奇之心爬下去,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但此刻不是回忆的时候。那些想抓住他的人话音未落,他就往洞穴跑走了,从山上跑到近岸石涧之间洞穴之下。不过这个大退潮一年只有几天,几天之后,潮水会又至,重新淹没一切。他长年在山生活,知道这个规律。他有几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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