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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医生来信:致每一位在疫区中生活的香港人

我们的热血里头,其实藏著很多很多冷静与疼痛的理性思考。我跟一起挣扎的同事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安心生活啊。

2020年2月3日早上,伊利沙伯医院的医生。

2020年2月3日早上,伊利沙伯医院的医生。摄:林振东/端传媒

黄琬咏

刊登于 2020-02-08

#新冠肺炎#读者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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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现正于外科病房工作的实习医生。

身为一个在香港公立医院工作的医护人员,这几天来,我都活在沉痛的挣扎之中。

武汉肺炎近日于全球迅速扩散,香港政府并没有做出有效的疫情管理,反倒将政治立场凌驾在人权之上,拒绝封关,罔顾市民健康。香港的确诊数字持续上升,社区爆发指日可待。疫情恶化至如斯田地,政府实在责无旁贷。更让人气愤的是,行政长官竟然在上周末拒绝与医管局员工阵线对话。为了市民健康著想,工会在二月二日发起第一阶段罢工,希望促使政府全面封关。可惜政府最后只关闭部分关口,根本无助阻止疫情扩散。谈判破裂以后,工会宣布展开第二阶段一连四天的罢工行动。

穿上白袍的瞬间,相信大部分医生都同时披上了一份强大的使命与责任感。人的生命如此脆弱,灵魂并不会在离开身躯之前作出请示。所以作为医护人员,我们都不介意为了病人,而牺牲自己的作息与用餐时间,随时候命拯救每个命悬一线的病人。可是,医院外面,在一个更庞大的社区之中,竟因为可悲的公共卫生政策,而处于水深火热的健康危机之中。源头不减,源源不绝的病源只会一直涌入社区。等到有天社区大爆发,就算全体医护不眠不休地工作,医疗系统也难以负荷疫情,亦难保会有更多宝贵生命被不必要地牺牲。

打从工会开始罢工行动以来,同事之间就有著无尽的讨论与妥协。大家都因为这一份挣扎而茶饭不思,每天单单是决定上班与否,已经会辗转至凌晨不休:上了班,就会觉得将来参与罢工的同事被清算时,自己会因为此时的退缩而觉得愧疚;可不上班的话,又会因增加了同事工作量和影响到病人的治疗而愧疚。

总之,无论最后决定为何,我们时刻都带著一份愧疚生活。

有同事甚至将罢工比喻成火车哲学命题:到底我们应该眼睁睁地看著眼前的四个人(好比社区爆发中被感染的大多数人)被辗死,还是拉下手把改变火车的移动方向,杀死站在另一条轨道的一个人(好比因医院运作被打乱而影响到的小部分病人)?

我相信大家对这命题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与答案。可到了真的要拉下手把的一刻,又有谁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改变生死大局?

而这次参与罢工的同事,正正就是鼓起勇气拉下手把的人。

最近医院的气氛尤其紧张。大门有穿著全副武装的保安二十四小时进行监测,量度访客体温;又禁止亲友探病,只能帮他们把带来的物资转递病人,以减少医院人流于病毒传播;病房门前甚至加上了一条胶链,以防亲属无故闯入病房。

我竟因为自己的工作,而觉得自己是有害。就连靠近家人朋友,也会生出惧怕与愧疚。我不怕死,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怕害死我爱的人。

无论在任何专科工作的医护人员,每天上班的时候也都在提心吊胆。因为你根本无从猜测,下一位你遇上的病人,会否就是下一个确诊个案。

所有发烧且有旅游史的病人,我们都会严阵以待,把他先送往负压病房去,再以全副武装上阵看诊。最初,我也因为惰性与方便而松懈,懒于戴上保护眼罩。可是,有一次凌晨值班收症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被急症室胡乱分派到外科病房的肺炎病人。病人最初并没有告知我们她最近曾到深圳旅游,经过我们多番质问之下,她才和盘托出。当时,我只戴著普通外科口罩。而隔天早上,我开始感到头晕,肠胃不适,工作的时候竟突然把昨天的晚餐一下子全部吐出。看著眼前脏乱的呕吐物,我深感恐惧与疲惫,也不知自己下班以后该往哪儿去:我怕自己真的染上武汉肺炎,回家休息的话就会感染家人;可是独留宿舍,万一不支倒地,就会无所依靠地死去。

突然之间,我竟因为自己的工作,而觉得自己是有害。就连靠近家人朋友,也会生出惧怕与愧疚。我不怕死,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怕害死我爱的人。

后来,我跟在内科上班的同事聊起此事,才得知他们也有一样的想法。现正值流感高峰期,普通内科病房中充斥著数之不尽的肺炎病人。可是因为保护装备都被转送到隔离病房,普通病房并没有足够的装备给予员工。结果,在普通病房工作的同事,反而比在隔离病房工作的人更为高危,也活在更深的恐惧之中。而且,同事之间也偶尔会因怯懦,而出现互相推搪工作的情况。难怪有朋友因为这些恐惧与人性的阴暗面,在上班时整天处于精神绷紧的状态,导致忧郁症发作,不得不停止工作。

“当你知道,医院防疫措施错漏百出,而你的上司根本完全不顾你的死活时,你就难免会想:其实这时候为了保护自己,是否应该自私一点?”暂时离开医院工作的朋友说。

抗疫的日子,我们有家归不得,有苦诉不了。可大部分医护人员依然在无人理会自己死活之际,选择将病人的福祉放在自己的健康之前。

除了焦虑以外,病房中也弥漫著令人心痛的忧伤。长期在医院工作,无可避免地,我身边很多朋友都是医护人员。看著他们拿著“死签”,穿著保护衣走向隔离病房的孤独身影,心痛的感觉就从深心涌出。

在我工作的外科病房,其中一位护士抽到“死签”。同事们都红著眼,叮嘱要好好保护自己,将来一定要再见。我虽然跟他交情不算深,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鼻酸起来。后来,他有天从隔离病房下来匆匆一聚,也故意跟我们保持著一米的距离聊天。大家都说,你憔悴多了,也瘦多了。上次看到你一个人面对墙壁吃饭的画面,多让人心痛啊,你有空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他说,不会啊,我很享受一个人吃饭的独处时光。我现在很脏,不想要传染你们。

听到这里,心一直在隐隐作痛。这种自发性的孤独,到底是来自于一份本来跟同事之间多深厚的连结。

而我们看著隔离病房之中,九成都是挂著大陆拼音名字的病人,有时候真的不禁会想:我们的政府到底想牺牲什么,来换取什么?

难怪社交网络上,都充斥著同事充满泪水,愤怒,与痛心的信息。而这些感受混在一起,就成为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让我们为了市民健康,为了同事,亲友与自己著想,鼓起勇气,拉下“罢工”这手把。

无论最后我们的选择为何,每次漫长且痛苦的挣扎与讨论,其实都是让我们重新体认自己为何会当上医生/护士/专职医疗人员的过程。

当然,身边有很多强烈反对罢工的同事。他们认为医生的职责就是在最坏的时候紧守岗位,救伤扶危。就像当年沙士爆发的时候,就算保护装备不够,我们也绝不退缩。 而且,社区大爆发其实早已经因为延迟封关而发生了, 无论如何我们也改变不了现况。

他们觉得,罢工并不是请愿的最好方法,因为我们万万不能间接杀死一些病人,去救将来不知道能不能帮助到的人。 就算我们会如常提供紧急服务,可是人手减少,始终难保会影响到紧急服务的素质。到头来,我们不只危害了病人的生命,也损害了大众对医护的信任。

我其实很敬佩选择紧守岗位的医护,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是为了病人的福祉著想,为市民的健康而努力。而且,要在“关心社区”与“关心病人”之间作出取舍,这对每一位医护人员来说,都是痛苦不堪的挣扎。

其实,据我所知,大部分同事都因为实际的考量而站在手把前踌躇不决。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必须参与没完没了的会议,再从上司的字里行间中,猜度对方的真正立场,以评核被清算的风险;经过一波对强权的惧怕,和一波良心谴责以后,当你终于下定决心拉下手把,将决定告知同事之时,又会引起一波沉默,又或一波激烈的辩论。大家的立场本来就根基不稳,再加上同事之间互相牵制的取态,很容易就会陷入摇摆不定的状态。

碍于身分所限,我们还没获发放真正的医生牌照。因此,我们又多了一层考量:万一真的被清算的话,在医学院里六年来的寒窗苦读的努力一下子付诸流水,而我们对工作的满腔热诚,也不知能往哪里放了。

“每天上司都会给说话我听,说今天又没有人上班了。我已经接受了,任我将来再努力工作,将来也不会有晋升机会了。”带领同事参与罢工的护士朋友说。

我们的热血里头,其实藏著很多很多冷静与疼痛的理性思考。

这段日子的心情,就好像去年的每一场社运一样,每个周末,都是走不走上街头的一种挣扎。走上街头的话,就有一种失去方向的无力感,晃晃荡荡不知如何才能帮得上忙,当然也害怕走得太前,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是留在家里,在电视新闻看著烽烟四起的画面,又觉得把手足留在街实在愧疚不已。

我跟一起挣扎的同事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安心生活啊。

在最后一个失眠的晚上,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因为我想让大家知道,无论最后我们的选择为何,每次漫长且痛苦的挣扎与讨论,其实都是让我们重新体认自己为何会当上医生/护士/专职医疗人员的过程。勇敢罢工争取诉求的医护人员,目的并不是为了瘫痪医疗系统,而是为了争取我们本来应有的谈判权,维护市民健康;而在危难中坚守岗位的医护人员,目的并不是为了置身事外,而只是为了保障医疗服务素质,实现当初加入医护行列时,救急扶危的初衷。

而希望大家支持医护人员的话,并不要只流于呐喊打气。请你们以实际行动来支持我们:如非必要,不要使用公共医疗服务,把资源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也请你们好好保重身体,好好保护自己。毕竟你们的健康,才是我们最重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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