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度六四周年

林律希生前自述:《民主会战胜归来》、六四乐队及病魔

“他写的歌有诗歌的味道。你和他相处时,他就像一个小朋友,他的世界很简单。”

音乐之外,林律希一生与病魔做斗争,他自幼患有抽动症,后又罹患其他疾病,需要大量服药。不过他从未放弃。

音乐之外,林律希一生与病魔做斗争,他自幼患有抽动症,后又罹患其他疾病,需要大量服药。不过他从未放弃。插画:Tseng Lee

特约撰稿人 谢梦遥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9-07-31

#香港政治

名字即禁忌。在中国墙内的互联网,你搜索不到这个乐队的任何相关信息。即便在香港,乐队的名字也堵死了它实现商业化的任何可能。作为六四乐队(写做“VIIV”)的创始人,林律希深知这一点。六四乐队本就是为了维园六四烛光集会的演唱而召集的,他喜欢这个直白的名字。在这组罗马数字之中,他看到了对称与平衡之美。名字还是个隐喻,正如逝去的民运领袖司徒华说过的,“成功不必我在,功成其中有我”,“VIIV”中前后的V就代表胜利,夹在中间的I代表我。

林律希喜欢隐喻。六四乐队最出名的那首歌《民主会战胜归来》中,他埋下了大量隐喻。那首歌由他多年朋友Anthony Kwong作曲,林律希是填词人。《民主会战胜归来》在2012年维园集会首次唱起,引起巨大反响。随着后来在不同社运场合的广泛传唱,它已经不止是一首为纪念六四而作的歌曲,歌名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口号。

在六四乐队鼓手“阿娇”印象中,林律希是个音乐痴人。“他写的歌有诗歌的味道。你和他相处时,他就像一个小朋友,他的世界很简单。”

数年前,与记者见面时,林律希曾感叹马上将成为父亲的生活压力,也表达过对更大舞台的渴望。2015年后,他新组了一支名为“地球人”的乐队,在时政之外更丰富的领域进行歌曲创作。因人员变动,六四乐队名义上停止合作。但他的作品始终在。“阿娇”继续着每年维园集会的乐队召集,“把他写的歌,继续唱下去。”

音乐之外,林律希一生与病魔做斗争,他自幼患有抽动症,后又罹患其他疾病,需要大量服药。不过他从未放弃。2017年7月27日,刘晓波病逝两个星期后,林律希为刘晓波和刘霞夫妇创作歌曲《落霞之歌》。

2019年6月,林律希病逝,年仅37岁。他为人低调,离逝的消息并无获得太多关注,直到7月中,香港时事评论员刘锐绍发布林律希病逝的消息。以下为林律希的自述,对他和Anthony Kwong的采访在2014年6月进行,此次为首次公开。

林律希与司徒华在维园集会现场合照。
林律希与司徒华在维园集会现场合照。

关于《民主会战胜归来》:我写的东西要感动到自己才可以公开

大约2004年,我在澳大利亚读大学,我那时参加我学校的业余作曲比赛,我需要人帮我唱歌,有人介绍了Anthony 给我认识。之后我们就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们有办中华音乐社,有做一两个音乐剧。

2010年圣诞,我和Anthony在味千拉面吃东西,就谈起六四的事情。我们就说每年都想晚会有些新歌,但我想不到新歌。然后他就说,我有一首歌让你听听,他就拿了一只MD出来。我一听就觉得这首歌很好,就问他介不介意让我填词。他就说好。他还担心这首歌有一点“老土”。看你怎样做,旧歌旧词都可以有新的演绎。旧不是问题。

(Anthony Kwong:其实这首歌的demo 是我06、07年写下的,完成了70%,我野心很大,剩下那一段,我曾经写过很多的版本,但始终都不满意,所以搁置下来。后来我2010年澳大利亚读完书回到香港时,都有一团火想做一些事情,才完成另外30%。这首歌是想向顾家辉致敬的,我想尝试模仿这位大师,所以加了很多武侠的元素。其实有些词,我自己都做了一些框架。我会不断哼,看看有什么词适合,刚好哼到“民主会战胜归来”就写下来,就觉得不错。我是要这首歌有一个主题,就拿了最重要的一句出来。)

我跟他分开之后,我走了两步,我就站在街上开始写。只是写在废纸上,随便拿一些宣传单张来写。因为我很有兴趣,我很喜欢这首歌。我写了两段,就想不如回家,在地铁站也是一直写,一直写到回到家。回到家就睡不着,就继续写,一边喝柠檬茶。我一喝柠檬茶就睡不着。我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写。写了一天多,二十多小时。

我比较有趣的是,我有信仰,我创作之前会祈祷,很快很顺利就可以创作到。写歌时我会动情,会落泪,我写的东西要感动到自己才可以公开。我不会随便完成。

“民主会战胜归来”这一句不是我写的,是Anthony讲给我的。他又再想了一些,比如说“青苔”。我一想就想得到那个意境,大海啊,激起千重浪那些东西。我第一句,就是想“青苔”可以联系到什么,就想到石头。之后又跳到“白头浪”那一段,白头浪就是想比喻丁子霖那些老人家,就创作出来。

之前我还想,这首歌会不会太长,一模一样的曲,重复的音乐,不如就删减一段。还好Anthony说不行,这首歌要这样唱,这么长才好听。我就不改他的段落。我反而可以写更多东西,推动我想更多更多,怎么样能写好,但内容又不重复,真是想到脑袋都抽筋。

(Anthony Kwong:因为当时我很挣扎。最后我决定这个段落是要要宏大一点,就长一点就没有所谓。)

我一向都很喜欢方文山,我很深入研究他作词的方法,我研究到“烂晒”。我就是用他的作词方法去写歌。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整首歌只有两个韵押来押去、调来调去。我还用了很多比喻、暗喻。我看了方文山那些词,他的词是很有距离的,他说一样东西不直接说,我就学了他这个方法。

现在大家都好似很明白歌词,但其实大家都不明白。我特意把歌写到好像密码一样。例如有一句,“我插下和平旗帜,我指尖成为号角”是什么意思呢?因为那时候“苿莉花运动”,我指尖成为号角,就是指计算机、互联网。“天有光”那一段,是说民主党那一阵子做得很差,不得民心,就不是跟大众在一起。其实那一段是劝喻泛民,有事你就要坚持去做。

另外,在音乐上都有密码。你会发觉中间有一段音乐是“6拍4”,我在编曲时加了这段音乐,即是六个四分音符,六四。

林律希(中)与六四乐队合照。
林律希(中)与六四乐队合照。

关于六四乐队:没有商业敢找我们的,不敢的

六四乐队成员,有七八个。我是作词、编曲,Anthony 是作歌,其他的就玩乐器。家弘是主音,最重要是他,他又帅嘛。乐队有一个帅的很重要。

没有六四乐队之前,只有我和家弘两个人,一直都是两个人。2004年的七一游行,我做了一首《七一精神》,家弘帮我唱。其实再往前推已经有很多歌,但都是不成熟的歌,好像是给他们选举宣传的歌。之后发现有些歌,两个人不行了,就叫了Anthony帮忙弹琴。

六四20周年时我们有一个音乐剧,《在广场放一朵小白花》,然后我们认识几个玩音乐的音乐人,就觉得我们很match,就成立这样一个乐队。之后一年我们就出了专辑。

Sunny吹口琴,他高大帅气,也很擅长处理问题,所以他是我们的manager。他处理问题很棒,要约人(排练)我就跟他说。因为我曾试过约人,我会发脾气。家弘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但很有影响力,有决定我们一定要找他,他以前是支联会司仪。弹琴的叫Ivy,她比我们小一点。我们要什么,她就弹什么。Brian是Ivy男朋友。有一年除夕晚会很有趣,我们上台之前,“你男朋友?新认识的?玩bass?那不如一起即兴演奏吧!”马上他就上台,和我们玩。除夕晚会比较小型,无所谓。

打鼓的是阿娇,身形很大的阿娇。阿娇是男生,是外号,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认识他是搞社运,大学不知道什么组织,叫我们去参与他们的音乐会,就认识了。 我们没有鼓手,他说我打鼓,就一起了。

Kennief 本来是采访我们《在广场放一朵小白花》的学生。音乐的理念我们很配。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他还没弹我就知道他要什么。他之后和其他成员有些争吵,就离开了。如果你要写,就写我欣赏他,他的创作和他的热情。

以前(维园晚会的音乐)都是播带,(六四)17、18周年开始有live music。我认识里面的人,有个叔叔说你学音乐又会作曲,来帮忙吧。最重要是他信任我,因为这么大的事,没有信任是不会让我做的。

六四晚会这么多年需要新的元素,但我也看见除了音乐,它不可能有新的元素,我都计算过了。除了我这部分,没有东西可以变。仪式难道像嘉年华吗?拜祭先人就是送花、鞠躬,拜山你会不会开派对,拿着啤酒??不会嘛。真是一个仪式。仪式是重要的。你去灵堂,就要尊守仪式,但灵堂音乐可以改。我在20周年(晚会)看到很多年轻人,特别多。之前我不敢,之前不会有乐队,我不会让他们上台,但我看到20周年的形势。 哇。

他们已经接受了有现场音乐,有乐队当然做了。我们都考虑过要不要上台,“你们这么大批人当然上台了”,那就上台咯。他们其实也要评估风险,台够不够位,放哪个位置,会不会有人不喜欢。他们一定有考虑的,但他们信任我们。我们会看时势做编曲,看情况去做任何东西。我考虑到有老人会批评,所以节奏不可以太快,大家唱的时候跟不及。

我是教音乐的,我教钢琴、乐理。家弘是在社福机构出作。其他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圣经》也有说,“你要驯良像鸽子,也要灵巧像蛇”。不能单单向前冲,要有计划。司徒华也说过,“你要做民主事业,你就要有一份工作,不能全身投入。你要做这件事,你就要有一份正职。”

平时很难凑时间,所以我们不常练,很难七个人凑在一齐。有时候一两个没来就没关系。

没有商业敢找我们的,不敢的。你试试叫TVB找我们,我一定去。

我们没有赚过一分一毫。我们的CD所有收入都捐给支联会,捐给六四的活动。我们去六四的所有演出都没有收任何钱。

我们很专注在音乐,很少宣传。还有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歌词,都是讲和平、讲理想、讲大爱,不一定说六四。例如有一个歌是关于关心同性恋的,叫《爱是大同》。有一些歌是写给在流亡的人。其实不一定是政治,我们的歌不一定是偏激的。我们不是一定要推翻共产党,这多少跟信仰有关。

没有商业敢找我们的,不敢的。你试试叫TVB找我们,我一定去。但之前有一个小插曲,我们有一首歌叫《八十后》,大陆一个电视台曾联络Kenneif,说这首歌很好听,但不能用六四乐队这个名字。Kennief就代表我们说,不出六四乐队这个名字,就不给他们用。

担心被人秋后算帐吗?我们都已经开始了,你说要捉,就算我们停了,也可以捉我们。我们曾经写了那么多歌,我们现在不演出,也可以捉我们。没事的,我们做的事是为这个社会发声,除了《FUCY》(一首反梁振英的歌),那时有点生气,但其他歌我们都没有怎么骂政府。我们想推动政府多关心我们。

林律希。
林律希。

关于自己:我想鼓励病痛中的人,我明白有病的痛苦

我个人很政治的,我整个家庭都跟政治人物很熟。我父母都是教书的,也是教协的义工。我妈妈有帮司徒华工作,做助手,帮他搞很多活动。在未创作歌曲前,我是帮忙助选的。我十二三岁时,我帮李柱铭助选,帮忙贴信封,洗楼(上楼宣传)。之后有一个叫黎志强的区议员,当时我在澳大利亚,我就说不如我改一些词帮你助选,作了三首很搞笑的歌。到六四19周年,有一首叫《家》的歌,就是我正式为六四晚会做的第一首歌曲。

到六四20周年就有另外一首歌叫《20年》,是把《历史的伤口》这首歌,改成广东话。司徒华看了就觉得很好,但他提醒了我一样东西,很重要。就是你作词时,如果人家有给你一个原曲,你最好不要改人家任何一个音都可以作得好,就叫做好了。还有中文字有节奏,每个词都有不同长短,你押韵时,不要勉强缩短那个词的长度。他教我很多中国文化的东西。那时我见到他一个小时不到,就把这些全告诉我。

我记得第一次参加维园晚会,坐在草地上,以前的草地可以进去玩,现在不行。我很小,坐在那几个小时,也不会喊尿急周围张望。坐在那里,很专心唱歌,很喜欢听那些歌。他们会叫“打倒李鹏”,一开始四年,“打倒邓李杨”、“打倒袁木”,现在没有了。以前会喊人名,批斗。

无论你有什么病痛、什么困难,其实困难也会帮助你,困难很宝贵。

我年年都参加晚会,除了去澳大利亚无法参加。父母一直陪我参加六四集会。一家人,参与25年。这件事很特别。六四是理想,不是口号。

我在澳大利亚八年。中三就去了。因为病,我读不了书,香港压力大。我有一个没和别人说过的病,叫抽动症、妥瑞症。这个病小时候很厉害,现在好很多。因为多巴胺太多,要吃药。莫札特也有这个病。我想鼓励有这种病的人,没什么人鼓励他们。无论你有什么病痛、什么困难,其实困难也会帮助你,困难很宝贵。病的特征是想东西会想得很深入,有些强迫症。抽动症的人创作很棒,思想很快,艺术方面很快。因为我有病,我很明白有病的人的痛苦。我最近学气功。也不是气功,学呼吸,好很多。9点睡,6点起来,很精神。

我写政治歌,包括词和曲,加起来有30-40首。关于六四、社会。我觉得很闷,有一首歌《狮子山下》,我最近作了首《狮子山上》,都是正面鼓励大家追寻理想。我还写了首还未公布的歌叫《梅兰芳》,我很喜欢中国文化,我不写情歌的。

我也尝试用国语写歌,有段英文歌词,是特意的。我希望有国际关注。我知道六四25周年是有影响力的,我不知道奥巴马会不会看,可能有看,我特意要今年引起世界关注这件事,我特意写得内地也可能听到。我迟些可能想打入国际。不过慢慢来。

我也想有给音乐公司写歌的机会,想赚钱,但没有。接下来我会参加CASH的比赛。写了一首《后世界杯之歌》,你不要登喔,可以提一下。关注世界杯之外,关心贫苦的人。我爸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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