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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肇祺:今天,We are Hong Kong;来生,再做香港人

人类学的训练,让这世界多了几个怀疑自己是谁的人。没有这种自我反思,我们也许会比较容易成为顺民,而非公民;而公民的伟大,正正是在于我们愿意反思,为何人需要国家,还有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的“反送中”大游行。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的“反送中”大游行。摄:林振东/端传媒

刊登于 2019-06-12

#郑肇祺#逃犯条例#香港

(本文发表于6月12日“芭乐人类学”,端传媒获“芭乐人类学”授权转载)

我还记得第一次站起来看升国旗,面对的是一幅五星红旗。那时刚进中学,时为1996年左右,学生们刚要学习成为祖国的炎黄子孙。

我可以直呼某国为祖国,而不用加上人类学徒最爱比的“引号”手势(大家这刻会自行脑补,我就不描述了),是因为我们都被教育看著国旗升起时,要学习爱祖国,身体不能动,不能谈话,不能窃笑。

我们要学习热爱祖国,这是身为中国人应有的事情。

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五岁左右,在居住地坐船到中环时,自己大叫“打倒李鹏”。童言无忌,我当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叫喊,也不知道这是否真实的记忆。后来长大一点点,也会跟著电影取笑祖国的口吻,唱起“大镬饭、大镬饭,香港人民大镬饭。”

我们1980年后出生的一代被称为八十后,活在风雨飘摇的一个年代。1984年出生,那年刚好是祖国和英国签署中英联合声明,香港前途被决定的一年。

签订声明的两年前,正是英国首相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前仆街的经典时刻。

大概没有多少人仆街会被世人记住。首相跌倒的一刻,香港的命运仿佛就被决定了。

八十后一出生,命运就决定仆街了。

小学时,我们上音乐课学习牧童笛,我天赋不佳,会吹的就是几首歌,其中一首是英国国歌。

“个个揸住~个兜~”(每人都拿著行乞用的盘子),很多人那时还会称呼英女皇为“事头婆”,即老板娘。

刚好在香港政权移交前一年进入中学,我们慢慢学习如何成为祖国的一部份,升国旗、吃国歌,激昂地唱著“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认识什么是基本法,学习一国两制,然后,邓小平“五十年不变”的承诺是在港产片中背起来的:

“舞照跳、马照跑,功课继续抄!”

我们的中学本来没有普通话课,而刚好是一年级的我们,就用了一个学期学习Bo Po Mo Fo。教我们普通话的老师,是在台湾受教育的中国历史老师,他还爱打乒乓球。

对不起,我一点都学不起来,小学是学霸的我,却面对人生首次有可能不及格的考试。

慢慢地,在学校进行升旗礼、集会时先唱国歌,变成大家习惯的部份。回归的那一个晚上,在电视上看著港督、其太太及三位正哭著离开的千金,和香港人挥手道别;国旗下来、国旗升起,吃著一碗举世知名的“出前一丁”作为宵夜的我,成为了见证历史的一员。

我是龙的传人(王力宏的版本比较好听),我们要认识祖国,要了解国情。学校总是会有一些机会,让我们用便宜的旅费,到祖国交流,同行还有来自台湾、澳门及香港其他院校的人。

话说回头,我就读的中学没有特别的“红”,只是当时大家都在学习成为“祖国的子孙”,相信我们八十后都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试著如何去“爱我中华”。

带队的老师,以及其他老师,其实都在教育我们要当一个会思考的人。

每年六月四日, 一些学生会跟著老师到维多利亚公园,燃起烛光。

我没有参与,纯粹因为觉得路途遥远,好麻烦。

2019年6月11日晚上,不少年轻人坐在添马公园,附近有大量警察戒备。
2019年6月11日晚上,不少年轻人坐在添马公园,附近有大量警察戒备。

我真正第一次用脚参与香港的社会运动,是0371。当时完成中学课程及高考,准备面对放榜,在几位兄弟级的挚友互相陪同下,穿起黑衣,在大热天时走上街头,跟五十万人一起,缓慢地前进,请第一位特首董伯伯下台,撤回制订基本法二十三条的条例的提案。直到立法失败,加上各种政策失当,“脚痛”下台,董伯伯还是想维持一位慈祥老爷爷的形象。

他的一句“香港好,国家好;国家好,香港更好”让我知道,大国崛起,香港背靠祖国,成为了大众的认知。我们同时是祖国的子孙,也是香港的市民,互相依靠,而北面的叫“阿爷”,我们喝他的东江水,吃他的农产品,前途放在崛起的大国,在“内地”工作,会是多美好的事情。

进入大学,念的是首名意愿(第一志愿)人类学。当时其实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了解文化。中学时就在图书馆阅读一些书籍了,反正我不喜欢从商,就进行入了这门“无用之用”的学科。

我还是有参与认识祖国的活动及组织,作为大学生,可以去玩的东西都不会错过;另一方面,每天听的课、读的文章,愈来愈挑战我在过去数年建立的“祖国的子孙”的认同。有一位老师说,身份认同就像我们在超市中找东西,另一位老师,带我们吃出一个地方文化认同,还有老师介绍,海外华人和“中国人在海外”的分别,不看历史,我们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在二年级的暑假,我为能住进学期暑期宿舍来找借口,申请了一笔小经费,研究“精英大师”与香港身份认同的关系。

精英大师是谁?

牠是曾战无不胜,代表著优越感满满的“香港精神”的一匹马。如今,精英大师在澳大利亚养老,就像一些人的想法: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如果我现在重写这篇报告,大概会起另一个标题:“舞照跳、马照跑:香港精神去哪了?”

接下来的,就是“祖国”离我们愈来愈远。

不止是我更专注进行香港及台湾的研究,而且我更希望以“香港人”自居,把“祖国”用引号手势框起来。

“你是香港人?你是中国人?你是中国香港人?”这种问卷问题曾在香港盛极一时,如今好像没多少人再这样设计了。

人类学的训练,让这世界多了一个怀疑自己是谁的人。

“祖国”离我们八十后愈来愈远的想法,是一个12年的田野发现。根据我的研究资料,无可否认的是,中港边界的建构是建基于信心,起初是香港市民对中国供应香港的食物有安全的考虑。可是,2008年可说是中港关系的小阳春,因为中国队在北京奥运取得佳绩,加上经济表现相对全球其他地方为佳(至少帐面上),使分析者不能忽视各种“爱国爱港”的居民。近年的土地正义运动中,支持者对中国资金进入香港新界土地市场,以及香港政府施政不当、倾斜中资、发展商及亲中团体,表示极度不满;2010年的反高铁运动,其中的万人包围立法会,就是对政府容许一地两检(在香港境内让中国部门执法)的反击。在我亲身的经验及观察中,八十后的一群不再以“祖国”称呼对方,在国际足球赛也不愿意唱国歌。

因为有台湾的工作及研究经验,我也改以“中国大陆”来称呼对岸,而非“内地”。

香港和台湾研究的进展,则让我对作为学术界“中国研究”的成员充满了自我质疑。在缺席大部份的雨伞运动后,藉著支持“罢课不罢学”的精神,我在共学机构教授了一门“中国研究的反思”课程,和学员的讨论围绕“如何/为何成为中国人?”、“什么是中国?”等问题。

人类学的训练,让这世界多了几个怀疑自己是谁的人。

没有这种自我反思,我们也许会比较容易成为顺民,而非公民;而公民的伟大,正正是在于我们愿意反思,为何人需要国家,还有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人类学徒常常伤心,是因为我们不能单纯地相信别人告诉我们的“事实”;人类学徒常常面对两难,是因为身份认同根本政治化,而身边的人每天跟我们说不要这么政治;人类学徒常常软弱,是因为既想作为参与者往前冲,但又要退后一步当观察者;人类学徒会心脏愈练愈大,是因为再大的恐惧,也不能阻上我们让弱势发声的决心。

香港在超过一世纪的殖民与后殖民过程中,让人类学徒愈见倾心。世界上没有一个静态的社会,也没有一个去政治的文化。人类学徒也是人,我愿意坦然面对我的身份认同,因为我知道这一辈子也要纠结在“国籍填哪里”的沉思。

尽管人类学徒怀疑人生也怀疑自己,但我现在知道,来世,我还要做香港人。

(郑肇祺,港人、加拿大University of Calgary 人类学博士;现为台东大学文化资源与休闲产业学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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