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

读者来函:我那位来自重庆的大学同学

我们身在历史何处?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也许,万物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重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重庆人却浑然不觉。热气从街边小面店里冒出来,懒洋洋的味道藏在山城的每个清晨里。

重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重庆人却浑然不觉。热气从街边小面店里冒出来,懒洋洋的味道藏在山城的每个清晨里。摄: 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蔡舒然

刊登于 2018-10-03

#读者来函

【编者按】文中描述了一位中国大学生在成长、试图探寻农村垃圾处理被拒及面对物质与情感的自我诘问时,所生出的种种困惑及体验。作者来信中表示,希望通过纪录自己身边这个平凡女孩的故事,把积蓄已久的对历史、对自身的一切疑问宣泄出来,并试图探询,我们身在历史何处?

有话想说吗?端传媒非收费频道“广场”欢迎各位读者投稿,写作形式、立场不拘,请来函community@theinitium.com,跟其他读者分享你最深度的思考。

重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重庆人却浑然不觉。热气从街边小面店里冒出来,懒洋洋的味道藏在山城的每个清晨里。

匡妮是重庆某高校传媒专业的学生,今年大四,长得非常有趣,脸圆圆的,浅褐色的眼珠,塌鼻子,黑色大波浪头发,衣橱里放著各色的汉服和汉元素,每年的花朝节不管刮风下雨一定会去参加。

2018年2月2号这天,重庆刚下过雨,大学城的群山掩映在浓重的白雾里,匡妮的宿舍门被敲开,朋友送了她一瓶酒,预祝明天能查到满意的考研成绩。匡妮抱著酒,愣了大半天,我去哪儿喝呢?

后来灵光一闪,这瓶酒被她带进了寺庙。

她说,查成绩这么庄严的时刻,要在神的见证下得到结果。如果成绩不错,就喝酒庆祝,反之,那就借酒浇愁吧。她相信天道酬勤,却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天道”,读完《圣经》后她皱著眉头,觉得上帝像个党同伐异的暴君。

我们在大二分班后相识,当时在一堂媒体课上背著老师,小声讨论过“无神论”。

——你说世界上有神吗?

——我觉得没有。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昨天想到了这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没有呢?

——如果世界是由上帝创造,那么他一点眼力见儿(见机行事的能力)也没有,让人修行受苦;如果他纯善无恶,那么善只能生善,又怎么生出无穷的恶?如果我们是上帝创造,那么所有人做的恶事,也应该归于上帝,由他承担恶果。世界上有那么多层出不穷让无辜人受折磨的惨事,上帝在干嘛呢?所以我不信神。

——啊,和我昨天想出来的答案有点不一样。

——你怎么想?

——星星放光,善的人看得见,恶的人也看得见,没有疑问,没有差别,这就是信仰本身啊。科学没法丈量意志的力量,所以科学不会是人类知识的唯一解释。我倒觉得,神代表了世界运作系统的平衡,我宁愿相信有这样的系统,让尽头也是源头,所以这个世界存在神和真理。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理吗?

——我不信。

——你怎么什么都不信呢?

——世上只有相对真理,没有绝对真理。

——那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这件事是相对的吗?

……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经常讨论各种问题,可结果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更好玩的是去探索答案。有一天她问我:“你说为什么中国大多数农村都没有垃圾桶呢?那些垃圾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说不上来,于是匡妮提议去她的老家重庆荣昌县,拍摄一部环保题材纪录片。

失望的城市梦

那时将值夏季,空气闷热,整个旅途像是在观看一场演出,车从无数个隧道里开过去,山峦重叠,一幕幕就这样形成了,明与暗,动与静,生与死。

在县城转车的路上,一辆辆装满猪的车哼哼唧唧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匡妮告诉我,“荣昌猪”是这里的特产。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荣昌猪竟然因为重庆话版《小猪佩奇》火遍网路,有女孩开始称自己为精致的“猪猪女孩”。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是风中绿色麦田的巨浪在眼前灵活地涌,是湛蓝天空里偶尔飘过的缱绻白云,是干干净净的池塘里树的倒影。然而现实的戏剧性总喜欢追随著想像,车子从荣昌县公路蜿蜒进农村,过往车辆扬起大片的灰尘,足有笼罩公车的势头,我们坐在车上屏住呼吸,伴随而来的却是更用力的呼吸。道路两边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风吹过,消逝一部分,带来一部分。

后来我俩憋得不行,干脆堂堂正正地吸著灰尘,就著这朦胧的气氛聊天。匡妮说,她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初中才从珠海回重庆上学。

十几年前,匡妮妈妈离开重庆荣昌县的老家,拖家带口去广东珠海打拼,当过酒店服务生,工地上的厨娘,在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工厂里辗转流离。直到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彻底结束了在广东的奔波。

那是台风呼啸、暴雨不断的一天,匡妮妈妈和500多个工人在纸箱厂里一如既往地工作,后来风雨越来越大,外面不断传来狂风吹倒路灯,吹翻汽车的咆哮声。工厂里人心惶惶,有的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生产组长突然过来,喊所有人赶紧往外跑。妈妈裹挟著慌乱的人群朝外涌去,整个工厂的铁皮墙发出撕裂般的震感。

还没走出工厂大门,不远处突然传来巨响——工厂新修不到两周的宿舍大楼在风雨中轰然倒下。还带著新漆味十几层的高楼,转眼就成了巨大的建筑垃圾。后来她知道,还是有几个人没有逃出这栋楼。

事后,工厂停工了三天,匡妮妈妈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著新闻能给个说法,可是没有任何新闻的只言片语提及。这件事在一直笃信城市梦想的妈妈心里留下了一块伤疤,在外面打工出了事,谁会帮你?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你忘了,既然没有人记得你,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吗?又是谁定义了你的存在?

于是,匡妮妈妈带著失望回到老家,一腔广东调的匡妮终于说起了重庆话。

“没有拍摄证明不行,走走走”

我们住在匡妮乡下的大娘家里,大娘家门前有片池塘,小鸭在游泳,小鸡在岸上干著急。在庄稼人的田地里,各种条条框框生出了花儿,大娘五十出头,发髻花白,厨房依旧是用柴火生火,因为没钱安装天然气。

我们和大娘打了招呼放下行李,开始去村里各处踩点,一圈儿下来,发现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年轻人,每家的垃圾都堆在院子外面,有时会当生火的原料烧掉。垃圾处理厂倒是找到了,门锁得紧紧的,池子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匡妮皱著眉头,在门外拍了些素材,我们决定折返去村委会问问情况。

还没进村委会的大门,我们在门口被人拦下,那人问:“你们是谁?拿著相机做什么?”

“是学生,来做调查的。”

“有允许拍摄的证明吗?”

“没有。”

“那不行,走走走!”

最后我和匡妮还是进去了——因为相机被藏了起来。当然,我们怎么可能甘心呢,商量之下我在口袋里偷偷开了录音笔,问工作人员:“请问一下,你们这边的垃圾处理厂什么时候能开门呢?”

“这个不知道,得问那边的人。”

“他们不来我们没法儿问,可以麻烦您给一下联系方式吗?”

“我们不是直接管那边的,你们去专门管垃圾的那边问下嘛。”

眼前这位工作人员踢皮球的技巧实在惊人,我俩恨不得拉起逛街砍价的架势,争论,哄骗,说好话,想著法儿让她心软,叹气,耸肩膀,威胁她你不说我就不走了,尽管后来问出了电话号码,打过去之后电话那边还是响起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和匡妮惨然地摇摇头,只好回大娘家重新制定拍摄计划。

大娘家是没有卫生间的,夜里,我和匡妮提了水上天台洗澡,清水哗啦啦地冲过我们的身体,两个女生谁也没好意思看谁。村子闭上眼睛,一面安静地呼吸著,一面侧耳倾听虫鸣,银河垂地,非常漂亮。空气里泥土的味道并不湿润,而是一种闷闷的,凝滞在空中的气味,在这种空气里,我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失重感觉。

我们上厕所的地方是一个大桶,马步一定得扎实咯,隔天里面的东西才能用来做肥料。我的手被不知名的小虫叮得又红又肿,像十根红彤彤的胡萝卜,心里烦躁得很。是的,我选择了这个地方,一个大农村,选择吸一路灰尘来拍垃圾,选择了在天台上洗澡,选择了哪儿有垃圾往哪儿钻,选择了蹲马步如厕,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真正的乡村生活吗?大娘平常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娘说起女儿在城里打工和一些琐事,眉间尽是庄稼人的朴实和憨厚,她很想女儿,但是从没有告诉女儿自己很想她。

大娘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半辈子,种的菜运到城里用于供给需求,不曾开口的话,像我们平时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不被察觉,可它的确存在。当他们这一代果子沉甸甸地下了枝头,不知道乡村的土地上还能留下多少人。

卧室里,我把疑惑说给匡妮听,匡妮吸了吸鼻子,问我:“如果她不觉得无聊,或者这就是她满意的生活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沉默地背过身去。

或许,一个普通人,对金钱的了解越少,就越是容易得到满足。

现实,物质,公平

对于许多人来说,物才是世界的引力中心,它取代了过去我们曾经偏爱的自由、爱情、引吭高歌、反对不公,就像对于床边的蚊子来说,我的血液是物,匡妮的血液是自由,臭蚊子只围著我转,我很心烦,匡妮看著我拍蚊子的动作,只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到了嫁给农村男生的话题,匡妮说她不在乎男生是否有钱,父母思想封建一点也无所谓,爱他就好,我劝她婚姻与爱情需要考虑的东西不一样,匡妮瞪大眼睛,气呼呼地反驳我。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现实呢?我又不是跟他父母和房子结婚。

——南极公企鹅想找配偶的时候,会先把房子搭好,谁的窝搭得好,干燥又宽敞,谁就能吸引到母企鹅。那些没有窝的企鹅只能看著别人交配,是要打光棍的呀!

——企鹅是企鹅,我是我。如果连纯爱情都不懂得享受,那简直就像旅游的时候还在工作一样可惜。

——爱情人人都可以有,婚姻不一样,它本身有局限,需要自身有基础才能享受,不仅是物质上的,思想上的基础也很重要,万一你农村的公公婆婆非要你生男孩怎么办?

——你这样对农村的人不公平!

——你先问问世界上有没有公平?

……

躺在大娘家的床板上,我们就像是两个压弯树枝的苹果,脚下似乎不再是结实的水泥地,而是万丈深渊,争吵的声音再大一些,我们的关系就会离悬崖更近一步,摇摇欲坠——最后噗通一声掉进悬崖,万劫不复。

自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被蚊子扰得不胜其烦,难以入眠,精神状态极差。白天和匡妮陷入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境地,我们各自自顾自地向前走,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接下来又采访了捡垃圾的老奶奶、废品回收站的大娘和大爷、旁边粉条厂的员工,取了些平日农村环境的素材,垃圾处理厂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

四天后,我们踏上了回学校的路。这次外出不仅找到了农村如何处理垃圾的答案,还让我们找了相互讨厌的理由。

“相信”是什么

寺庙里静悄悄的,初春刚刚来临。当人们去寺庙的时候,神佛就在那里,当人们拒绝祈福的时候,神佛就不在那里。2018年2月3日下午三点,匡妮来到宝轮寺,包里装著那瓶小酒,盘腿坐在红彤彤的礼垫上,周围没什么人,空气湿冷,门口的猫悠闲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面前的佛像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匡妮深呼一口气,掏出手机,心里蓦地腾起了一种庄严。那感觉隐约让她听见佛像在对她说:打开吧,快打开吧。

匡妮考研并不是因为热爱学术,而是想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近一年来每天只把自己泡在自习室里,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近视的度数更深了,身体也因为缺乏运动,圆实了不少。在查成绩的那一刻,她手心发汗,心里好像有一只古老的钟摆,自信褪去,怀疑达到顶峰。

要不要相信天道酬勤?

“相信”对匡妮来说是个奇妙的字眼。

有一天,表哥来找匡妮借钱,被她拒绝了,她不相信表哥会还钱。

前阵子匡妮舅舅打的回家,和司机发生了口角,下车的时候踢了车一脚,两个人都是暴脾气,撕打了起来,结果司机和舅舅都被带进了警察局。

亲戚们得到消息后等在警局外面,很久也没见舅舅出来,舅舅个性潇洒,想和亲戚说话,就跨著大步走出来了,员警以为他要跑,立刻冲上去拦住他,于是舅舅又和员警打了一架。

这时匡妮妈妈冲上去想劝架,员警挥了她一下,她见机立马躺在地上,大喊道:“员警打人啦!员警打人啦!”

闻讯的一帮亲戚立马跑过来,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拍照,威胁要上传到网上,员警害怕了,也拿起手机拍照,两群人开始了拍照游戏,警察局顿时乱作一团。匡妮有时候怀疑,她和爸爸妈妈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那一代身上所具有的特质,和我们这一代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他们是怎么生出我的?

如果上帝想打烂你的一扇门,那么说不定窗户也会被震碎。在审讯期间,舅舅的手机在舅妈那儿,舅妈是卖手机的,虽然有锁,轻而易举就把手机打开了。回家之后,她赫然发现收件箱里满屏是另一个女人给自己丈夫发的暧昧短信。

舅舅在监狱里蹲了一个星期,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知道自己刷信用卡拿钱去开麻将馆、包养女人的事情已经被老婆发现了,回家和舅妈大吵一架,气到深处,舅妈提著家伙把麻将馆砸了。现在舅舅、舅妈和表哥正在到处借钱去还债,借到了匡妮和她爸爸这儿,匡妮说,如果我借给他,说不定会失去这个亲戚,如果不借,那表哥还是我的好表哥。

匡妮对于钱的理解似乎有些矛盾,她相信爱情这东西和金钱无关,同时也相信金钱决定著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坏。思考的时候,她就成了月亮,质疑是心灵上的月食。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

手机萤幕的亮光短暂停顿了一下,像轻轻触碰到春天里蝴蝶扑闪的翅膀。这一刻匡妮的心要提到嗓子眼,尘埃轻柔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像已经到来的命运,无声无息。

五分钟过后,匡妮仍然保持著盯著手机的姿势,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分数,是的——离预想差了十分,这意味著不会考上心仪的学校了。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呆呆得坐在佛像前,直到女尼过来把她赶走。

匡妮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嘉陵江边的,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根细细的尼龙绳把她牵到了这里,醒了,长长的江面就舒展在面前。碧绿江面上泛著银色波澜,一点点在匡妮的瞳孔中扩散,她打开酒瓶,咕咚咕咚好几口下肚。现在,就算再大的雨淋湿她,太阳炙烤她,风抽打她,她都感觉不到了。

江边日暮垂垂,一切简单而整洁,行人的倒影变得缓慢从容,夕阳的气息被人吸进肺里,匡妮从包里掏出纸,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话塞进空瓶子。命运之神早已写好了故事的谜底: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多余,凡没有的,连他的所有也要夺过来。几个月前爸爸在工地的高楼上摔下来,在医院里见到躺在床上的爸爸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的是,读什么书、考什么研一点也不重要,我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后来爸爸的情况逐渐转好,她发誓一定要考上研究生让父母骄傲。

她明白自己那些所谓的烦恼和忧愁,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在身后,根本不会有时间成立,可是现在所有希望已经化为乌有,心灵的悲哀转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她奋力地把瓶子向地上一摔,红日在玻璃碎片上绽放出血一样的质感,船只倒影在波光里摇摇晃晃,她希望有个人可以把她从这样的泥潭里带走。举目四望,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她自己。江水滔滔流过,酒瓶的碎片和纸条,被彻彻底底地带走了。万物沉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的季节,她收到了来自云南某高校的复试通知,坐在开往春天的列车上,兴冲冲地去参加了面试。尽管这并不是她当初最想考的那个学校,她也愿意把这次面试当成一次难得的尝试。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也许,万物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