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深度

游静:天上人间,我认得的黄爱玲

因为黄小姐的努力,过去中国包括香港左翼电影的知识及论述主要生产基地,不在藏有丰硕资料的北京,而在文化资源奇缺的香港。

爱玲,妳内化的光影虚实,透过书写,流露一个明明白白的妳。影评至此,于作者于读者,成了认识生命的工具。

爱玲,妳内化的光影虚实,透过书写,流露一个明明白白的妳。影评至此,于作者于读者,成了认识生命的工具。摄:林振东/端传媒

特约作者 游静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8-01-25

我认得的爱玲,终生思考殖民,及它在香港,在妳我体内的,无间变身。 不是肤浅的本土主义,而是不卑不亢。

曾经作为黄小姐的下属,而且是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是我的大福气,也改变了我的一生。三十年前打我传呼机的那通电话,把我从一些无间式机构救援出来,而且教晓我什么叫“管治”:只要能够建立足够的互信,不用“管”就自然能“治”。让被“治”的丝毫不感到被“管”,才是最高明的管理。当时我住在离岛,每小时只有一班去港岛的渡轮。早上黄小姐常常会接到我的电话,我还没开口,她就知道:我又错过一班船了!她的反应是:养只鸡嘛!英国白人男 CEO 看到我们部门早上总是人丁单薄,迫黄小姐要我们打卡。于是爱玲放一个小朋友练习薄似的本子在我们房间,请我们自己填上工作时间,还特别叮嘱:你们晚上总是通宵达旦又无薪的时数,记得填上去。又不晚上来巡巡看我们多灯火鼎盛,她说。

三十年下来,我练就成为坊间有名恶人,以说“不”为志业。没有人知道,我的恶,是跟黄小姐学的。当然我学艺不精,徒招骂名。殖民地,英尊中卑,文艺机构尤是。一直以来艺术电影只配英文字幕,司空见惯。常常连讨论都是英文,大家坐著若无其事。艺术中心的映后谈呢?黄小姐一声令下,当然要以广东话为主。那老外观众怎么办?学广东话吧。我们去外国生活,都是学当地语言的不是吗。这是恶。朋友说曾经听黄小姐的电影硏究课,开宗明义要求学生每部电影必须看完,否则会被肥佬(编注:不及格)。今天谁在香港教书,能够这样恶。电影评论在香港,从来无足轻重,黄小姐的影评集后,却附中外语言对照片目及页码,按中文笔画排。这更是恶。这些,我用了过去三十年慢慢学习慢慢消化。不是肤浅的本土主义,而是不卑不亢,对殖民的反思付诸实践,对我们的文化生产足够重视,不计较付出与收获,以至心力交瘁。

黄小姐也成就了华语世界的第一个同性恋电影节。

黄小姐能恶却无人不称善,可见功力之强;很多人说的温文儒雅,大概就是面对每个人知道怎样摆放自身,怎样付出怎样期待怎样要求,或不要求。一种失传的艺术。
黄小姐能恶却无人不称善,可见功力之强;很多人说的温文儒雅,大概就是面对每个人知道怎样摆放自身,怎样付出怎样期待怎样要求,或不要求。一种失传的艺术。图片来源:网上图片

黄小姐能恶却无人不称善,可见功力之强;很多人说的温文儒雅,大概就是面对每个人知道怎样摆放自身,怎样付出怎样期待怎样要求,或不要求。一种失传的艺术。

黄小姐作为在香港出生的非广东人、书院女,在冷战的氛围之下长成——电影随笔集《梦余说梦》中曾提到她母亲一过深圳就“心震”, 长期在外国生活后选择回来香港工作,在不同的文化间游走,她的每一步,都表达著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价值观。 黄小姐能恶却无人不称善,可见功力之强;很多人说的温文儒雅,大概就是面对每个人知道怎样摆放自身,怎样付出怎样期待怎样要求,或不要求。一种失传的艺术。

有时候,也想,世界到底是不公平的。有些人有恶的资源,有些人没有。黄小姐对不公平最敏感。在艺术中心的日子,她策划了华语世界第一个女性电影节,由于我当时是她身边几近唯一的啦啦队成员,她决定把我写成“共同策划”,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策展。后来风声传到台湾,有人写信来港问我们片源,黄小姐把信转到身在纽约的我。 台湾女性影展,结果办了二十多年,至今不懈。黄小姐也成就了华语世界的第一个同性恋电影节。那时候,(男)同性恋(肛交)在香港还是刑事罪 。我在香港最早认得的女同跨性朋友,是黄小姐介绍的,三十年前的事,那时还不知道甚么是甚么。有时候,我想,黄小姐知道我,比我知道我,要早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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