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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耀华:见证的责任

政治作为一种志业,就像缓慢而费劲地穿透那硬木板,总是费时失事,不求效率。但是,迟延滞后,也许才是今天渴求速度的世界里,至为关键之事。

恐惧,恐惧一切!如果没有恐惧,生命就会安逸至死;犹豫,犹豫一切!如果我们毫不犹豫,生命就会畅行无阻直达终点;质疑,质疑一切!如果不再质疑,集体屠宰前就再没有哀号!逆强风而行的飞鸟,能量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但他们始终是风中之鸟!愿你同在,在尚未认识之地,在共同的世界,在历史的延绵,在苦难的长河!

恐惧,恐惧一切!如果没有恐惧,生命就会安逸至死;犹豫,犹豫一切!如果我们毫不犹豫,生命就会畅行无阻直达终点;质疑,质疑一切!如果不再质疑,集体屠宰前就再没有哀号!逆强风而行的飞鸟,能量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但他们始终是风中之鸟!愿你同在,在尚未认识之地,在共同的世界,在历史的延绵,在苦难的长河!摄:林振东/端传媒

刊登于 2018-01-09

#在光明间低吟黑暗#评论#钟耀华

【编者按】:亚历塞维奇是白俄罗斯记者、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主要作品包括《二手时代》、《锌皮娃娃兵》、《战争没有女人的脸》、《车诺比的悲鸣》与《我还是想你,妈妈》,其创作的文体风格被称为“人声拼贴”。此文作者钟耀华曾在端传媒及其他媒体撰写过多部亚历塞维奇作品的导读和书评,包括〈《二手时代》──苏联解体后的苏维埃灵魂〉、〈《锌皮娃娃兵》——阿富汗战争存活的死灵〉等,以下为他读毕亚历塞维奇五部著作后的感受,读者如有兴趣可在阅读之前先到以上连结了解或重温亚历塞维奇的写作。

白俄女记者亚历塞维奇的文章多写苏联人的苦难,题材遍及战争、核灾、女性、帝国瓦解,谈的都是在帝国盛世,人们在历史巨轮无情辗过下的挣扎。她的文章透过多次采访受访者,再汇编成文,以受访者的自白呈现。这样的做法,我认为有种传播上的意思,也是一种反抗,就是对于世界上的分析与整合的,一种抗拒。人们的思想,经受成长的背景、政治的变动、身边关系的撕裂与整合、自我的背叛与重逢,意识的崩溃与彻底瓦解而成,换句话,其实都是在脉络之间,总是在“处于”的状态。当我们尝试代言,尝试归纳,总结他者的人生,其实就是把其所经历的从脉络里抽取出来。当生命被提取,就如植物从土壤里被拔除,生命就只能是一种展示,再无法成长,我们也永远无法理解灵魂如何生成,只有业已死亡的标本图腾,在世间许许传颂。总结人的生命,是去其势,取其命,一种罪行。

我对她的文章,或者说,其笔下那些自白的灵魂,总是有种着迷。在这些年来,我发觉自己愈来愈不懂得在公共场合发言。公共场合似乎有种隐埋的规则,当你违反那种法则,你就该抵受相应的压力。我们在镜头前所听到的,似乎都是有结构的演辞,有背景的铺陈,形势的整理,格式的顺序,有最后的总结。我愈来愈发现,我再无法用这样的方式,去讲述一个故事。我们的社会千丝万缕,生命在其中,总是局部,局部的人,何以说出全局?生命的苦难,又该如何安放在格式之间。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对我来说,我所经受的演说机会,其实多多少少都与狭义的政治有关。当我在那些场口,似乎都容不下形势分析、前景展望,当下取向与行动,以外,的东西。如果这是政治,如果这是社会通行的法则,那不是我所能投入其中的逻辑。

后来我谈书,写书里面的故事,尝试用别的方法,去呈现我心目中所期待,人的生命。在这个角度来说,创作是对狭义政治的,一种反抗。因为创作不追随一种既定的言说模式,不认可演讲的主流力量,他颠覆视野,用各异的方法,去理解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但是创作也是政治的,因为他介入了我们生命的场域,改变了生命的维度,从中灌注了各自的灵魂,让言说的格式,有所不同。当言说的格式改变了,我们可以看到的风景会变得更广阔,当有不同的格式被呈现眼前,我们就能选择,自己过活的可能,遂而自由。

我是被香港教育养成的人,教育制度的格式,内化成为我的生命,我的肉身,就是那些规条的现实体现。正如储存硬体一样,当我们被格式化,就会失去一切记忆。一个格式,只能容下一类记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能从肉身的牢笼里面,稍为挪动一下。文学是我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支持。因为透过文学,我才能够超越肉身的限制,去经受各种不同的世界,去扮演不同的角色。至于为什么是文学,可能只是因为,在我们的教育制度,以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文字是霸权的象形通律,文字所到之处,总是附带着权力的指令,而教育制度希望培养的,正是霸权的承继者,所以,在社会的驱动下,我掌握了文字的运用,同时继承了文字的权力视野。文字成为了我所能运用,甚至是唯一,的工具。当我尝试挣脱,反抗,文字就是我唯一的武器。其实到头来,文学也只是创作一种,创作最终所追求的,是对宰制的超越。超越一种理所当然,排拒一切的言说模式。所以音乐、舞蹈、绘画、劳动、各式各样我知或未所知的表述方式,都是一种对权力的反抗,都是共通。当某种表述方式成为唯一,或凌驾于其他,又会成为新的宰制。

我以前还以为,那些谦说自己只会做一件事,所以投身的人,真是谦虚而已。

在亚历塞维奇笔下的人,他们的自白里头,经常出现“见证”这个词语。这个字词,我本来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他们的生命里,占这么重的分量。

我所住的村落里,还有很强的传统习俗,逢年过节,人们总是回到村里,齐集于村口,然后有人就在祠堂里、在村落大厨房里,烧柴的烧柴,备料的备料,翻动双手伸展般宽阔的铁镬里的𩠌料,煮成一锅盘菜,然后分成各个小盘,共庆节日。村里的人说,现在开始愈来愈多人在外买盘(菜)回来,而非自煮了,因为懂这门手艺的人,死的一个就一个。放眼在厨房里,辛劳的都是那些上六、七十岁的老人,当他们都过身了,手艺再无人继承,继承的是否就是只有土地发展后的钱财利益?我们是否就只能够承继,权力所祝福的一切?

在这几年,我们见证了香港许多的失落,各种的消失,价值再坚持不下了,我们珍而重之的都逝去了。当我们经历过这一切,我们就是见证者,如果我们不作为证人,以各种不同的言说风格与工具,把见证承传下去,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事,就会成为历史,当无人再谈,历史就会成为无人得知的过去,谈不上历史。这就是我们的真实。见证者有见证的责任,只要有见证存在,在主宰世间的现实里,就还有一丝的不现实,不现实的事,本来就是现实一种。

今天是我们2014年占领运动案件预审的日子。三年有多了,我一直都还不是很着意,直到2018年伊始,我才真正觉得,风要来了。我会在想,当真要坐牢,会不会太长,会不会太闷,太苦。我想起在某时某刻自己曾写过的话——“在历史的长河里,正如八九六四、正如战争,也正如许多事一样,我们都只是沙石,似乎别无选择。然而如果要说否想现状就是不可思议,则证明我们的人生只有一种活的模式,那可真是不可思议。只有站在国家权力一边的人才会如此说话。沙石有沙石的位置,人有人们的力量,声音有声音的波动,我就不相信沙不能截流,石不能成堤,声不能传到永恒的彼邦。”

既然投身了占领运动,就无怨无悔,历史给了我们见证的位置,我们就有见证的责任,在此扬起荣光的幽暗,当那扰人碍眼破坏物。政治作为一种志业,就像缓慢而费劲地穿透那硬木板,总是费时失事,不求效率。但是,迟延滞后,也许才是今天渴求速度的世界里,至为关键之事。因为迟延容许犹豫,我们才得以思考;因为滞后,我们才能整装锻炼,坚韧不拔。坐牢不是被动之灾,而是不甘为奴,作为反抗者我们的选择!

值不值得之类的,从来不是真正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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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世界充满各种声音?当石头被掉进镜湖,当水纹波动,当涟漪传开,当因石头而跃起的水花再次没入湖里,当这一切其实没有引起任何一声音响?当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行进,当闪电没有光,当雷没有响,当血不再流,当思念不再有回应,当呼唤不再有回应,当我们不再回应,自己的灵魂?

如果我们的世界有爱,如果我们的世界有恨,如果我们的世界有唏嘘,有失落,有难过,有苦涩,有无法言说的时候。如果我们只能够活一次?

生命,成长,盛放,枯萎,凋零,落泥,我们,你们,外来者,难民,真假,逃亡者,背叛者,罪行,毒品,强奸,抢劫,杀人放火,是否就如此这般?我们相信一切,一切来自媒体的话,一切我们身未至眼未见的事——反正我们这样长大——书本上的文字、权威所讲的话、城市的传说、古老的格言、永恒的神话,正如今天我们,写在狮子山下的自强精神?

重拾香港光辉,从被殖民者歧视到往他方开厂嫖赌饮吹成为土大爷,从一代又一代人劳碌半生五劳七伤到终老一刻始终抬不起头,从崇拜英文高人一等到鼓吹普通话钱途无限,从毁家灭村开发新市镇到败田坏土中港融合,请你告诉我,哪种光辉?

或者一切无光,一切暗淡,一切无用,一切不在历史留痕,或者你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事,或者你明白灵魂终有一天磨损,或者你已经离开战难的大地,追求笼牢安稳之境?

恐惧,恐惧一切!如果没有恐惧,生命就会安逸至死;犹豫,犹豫一切!如果我们毫不犹豫,生命就会畅行无阻直达终点;质疑,质疑一切!如果不再质疑,集体屠宰前就再没有哀号!逆强风而行的飞鸟,能量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但他们始终是风中之鸟!愿你同在,在尚未认识之地,在共同的世界,在历史的延绵,在苦难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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