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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学老师的自白:如果我把写文件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

今天学校里,尽是行政、文件、考绩等机器式工作,以机器取代人性,以相遇取代相处。如果把部份写文件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这些学生走上的路,或者截然不同?

老师的工作除了在堂上讲课,行政工作的比重亦与日俱增,严重占据教师的日常教学时间,亦成为教师关注学生的障碍。

老师的工作除了在堂上讲课,行政工作的比重亦与日俱增,严重占据教师的日常教学时间,亦成为教师关注学生的障碍。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黄馨诚

刊登于 2017-11-04

【编者按】近年,香港每逢九月开学季,乌云便笼罩学校:先是令人痛心的学生自杀潮,继而是周而复始的对学生情绪和压力的探讨、反思、问责,不禁让人问,我们的学校怎么了?我们的教育怎么了?在本该是充满陪伴的地方,为什么老师和社工没能接住一个个不断下坠的孩子?没能拥抱一个个把悲伤埋藏在自己心底的孩子?今年开学季过后,我们收到了这名中学老师的来信......

小明是我初执教鞭时遇上的学生,中四的他生活总离不开电脑,游戏世界把他的时间、精力都吸干,上堂总是倒头就睡,功课连抄也懒抄,升班是逢二进一,小学的师弟都成了中学的学长。教学第一年,空闲时间相对较多,在走廊遇上学生总会闲聊几句。这天碰上了小明,欠债累累的他正想调头离开之际,早已被我逮个正著。

“小明,做咩成日上堂瞓觉?”

“打机......”

“打咩机?”

“LOL。”

“一场打好耐,不如每日打少一场,留番时间......”

“做功课嘛,OK 啦。”

小明讲出那句应酬老师的金句转身便走。

“系留番时间瞓觉呀,知唔知唔够瞓会甩头发!”

小明停下来,梳一梳他的都敏俊发型,回头高呼:

“放心啦,成年唔瞓都仲多过你!”

两人在走廊两端相视而笑。

那天之后,小明在校内见到我也会主动打招呼,闲聊生活趣事。后来为了补底(照顾追不上学习进度的学生),招了班上成绩差的同学课后一起做功课温习,想不到小明也愿意来。其实补底班的成员大多都是小明网络世界的战友,沉迷网络世界,大概成绩也不会太好吧。补底班由我发起自然也是由我亲自教授,这群学生对新老师多少有兴趣,温习与聊天混杂起来,师生间的认识更深。

原来这群沉迷网络的学生,在现实世界都面对不同的困难,有人际问题、有学业压力、有与家长关系欠佳的,身负大量挫折又求助无门,早令他们遍体鳞伤,唯有沉迷网络逃避。大概谁也想不到,补底班成了他们吐苦水的地方,也成了他们获得情绪支援的地方。关系建立起来,补底班的学生偶尔竟愿意交回功课,质素当然有很大的改善空间,但积极的态度是令人鼓舞。

一年过后,小明勉强升班,而我的教学和行政工作也越来越多,平均一日五至六节课,任教五级共十班学生,课后还要处理大量课外活动的校内外联络、文件,五点半后的时间才是开始改作业备课的时间,工作至凌晨已是寻常事。

300个学生的名字

现时香港教师每周授课平均28节,与邻近地区相比之下明显属于偏多。中国大陆的平均教节是10-18节,邻近的澳门更于四年前立法规定《非高等教育私立学校教学人员制度框架》,限制每周正常授课时间为16至18节课,目的正是“减少教学人员授课时数,让其有更充足的时间照顾学生的不同需要”。而与西方教育界相比,英国的全国教师联合会亦提出中学的教学时数每星期为25节(60分钟一节,共1500分钟),但此时间是包含了计划、备课、评估 ( Planning, Preparation and Assessment, PPA)的部份,而香港是28节(40分钟一节,共1120分钟),但并不包括占用教师最多时间的PPA。

授课教节多,除了令教师可投放于PPA的时间减少外,亦令老师任教班别过多。除了中英数外,一般术科(如中史、西史、地理)于初中每星期只有两堂,要填满28节,每名教师可能要任教8至10班,以每班30名学生计,一位教师一个学年要教近300名学生。在一星期两节课的情况下,教师能记下所有学生名字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更遑论可留意学生的情绪、校园生活。

于是,我每天在走廊总是行色匆匆,和学生点头问好都仿佛是侈谈,继续补底班已经是不可能,还好的是小明的学习态度已有改善,堂上总看见他努力与睡魔交战。测验过后,小明仍是敬陪末席,但分数上有进步,师生都很鼓舞。

到了学期中的运动会,小明和补底班的同学倚在栏边聊天,难得有空的我终于可上前谈谈。

“大忙人,今年上左位,以为你唔记得左我地!”

一贯的互相讪笑展开了话题,谈过近况,又说起未来。

“呀sir,其实我唔想再读书,DSE都冇可能过到,其实我想做厨。”

“咁我帮你写食评!”

“你作文都唔合格,写鬼?写完真系得鬼黎食。”

同学们又一轮互相讪笑后,小明突然认真起来。

“呀sir,你觉得我有无机会考到尾二(倒数第二)?”

“你已经进步紧,加油啦!”

“我知道我无可能考到第一,所以我想考个尾二,威番次嘛!”

运动会之后,小明的欠功课问题又再严重起来,不但上课时睡得天昏地暗,甚至迟到早退。工作早已忙得不可开交的我,偶尔遇到他,也只是口头上鼓励一下。小明的颓丧没有因口头鼓励而转变,反而延续到学期尾,最终,小明再次留班。

我想挽留他,但我真能帮他吗?

暑假终于来到,终于有时间约小明吃午饭,这次对话不再是互相讪笑,因为这顿饭我是有目的而来:我要游说他接受留班而不是辍学。一顿饭过后,我才发现这一年他经历了很多打击,他的儿时玩伴患上血癌过身,家中又发生剧变,他要做兼职减轻经济负担。我尝试转介他见学校社工,他也显得抗拒,也不想被学校知道他的家事。

新一学年开始,很高兴再次见到他,但他跟同学已显得格格不入,不是因为他是留级生,而是他的精神面貌已经被兼职工作重新塑造,那样疲倦的外貌只会在通宵巴士上的上班族出现,而非学校。这一学年,我已不再是他的任教老师,新的工作更是密密麻麻,顾著跟同事、家长、机构和教育局打交道,这两个月几乎没跟小明再有交流,直到有天,他跟我说他决定要退学。

听到这个决定时,我早前的立场动摇了。我在想,我鼓励他留下来,但我又能否提供支援?如果不能,这又是否一个负责任的决定?

今天老师的工作除了讲课,行政工作的比重与日俱增,严重蚕食教师的日常教学时间。行政工作的类型繁多,有如财政管理、招标、自评、进修等等。香港政府近年成立不同的教学津贴,例如学习支援津贴,这些津贴每年所得的拨款、活动支出等均由教师纪录、计算和分配,负责的教师必须整理大量纪录文件以供教育局每年检查。而每当校内举办不同的活动前,为避免利益输送,必须公开招标,招标数量按活动涉及金额而有不同,但负责老师需要撰写、分析标书内容,过程极为繁琐。所谓自评,则是每个学科、行政部门每年都要撰写全年工作计划,而学校平均三年进行全面自评一次,当中又涉及大量的行政工作。最后还有进修,近年政府推行不同范畴的进修,如照顾不同学习需要课程,课程短至五天,长可达一个月,同时更有实习。

在一星期两节课的情况下,教师能记下所有学生名字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更遑论可留意学生的情绪、校园生活。
在一星期两节课的情况下,教师能记下所有学生名字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更遑论可留意学生的情绪、校园生活。

文件帮得了学生吗?

虽然教育局安排了代课老师,但教学工作不可假手于人,结果老师不免教学、行政、进修同时进行。一连串的行政工作挤压了老师于准备教学和与学生相处的时间。教师多非会计、行政训练出身,要他们处理如此大量的行政事务是否合适?校内虽有文书会计,但他们主要是统合各部门的行政工作和财政报告,最前线的工作仍是由教师负责。

辅导和支援学生最需要的不是文件,而是陪伴的空间,但繁重的工作令人与人只有相遇而没有相处。近年学生情绪问题日益严重,令香港政府对学生也提供越来越多的支援,新学年的学习支援津贴更新增了对有精神健康需要的学生作拨款,又有“好心情@HK”以提升学生对精神健康的关注和认识,但一个驻校社工要服务近千人的学校(单单处理老师转介的个案已显得吃力,遑论可以自己花时间去接触学生),一个驻校心理学家一个月才访校两次,一个普通老师平日要兼成辅导、教学、行政专家,支援的名目越来越多,但进行辅导的空间又有几多? 很多辍学的学生如小明,他们大多在离校前都是获安排与社工会面跟进,然而我们都知道与社工会面辅导只是协助学生走出困难的第一步,但一众老师又有没有空间陪伴他、鼓励他走下第二、第三步呢?

“呀sir,对唔住,最后都系考包尾咁走,原来好多野唔系尽左力就得,但系我都会尽力行落去,或者有一日可以亲手煮一餐饭请你食。”

退学当日,小明发来了这个信息。的确,很多事情尽了力也不代表成功,他同年的友人一两年后也快大学毕业了,可他还是完成不了中五的课程。而我,不是曾经花心机聆听、陪伴、鼓励他们吗?他们不是都因而愤起积极过吗?何以最终还是要离开呢?我常想,如果我把部份写文件的时间花在他身上,或许可以更早了解他的家庭问题,如果我可以暂时放下草拟中的通告,倾听他的心事,或许可以了解友人离逝对他的打击。

School来自希腊文Skhole,本含闲适的意思,充满人性,但今天学校里,尽是行政、文件、考绩,都是机器式的工作。以机器取代人性,以相遇取代相处,无怪近年学童情绪问题日益严重,甚至出现自杀。每当一个老师失去学生时,他们难免会质疑自己,质疑教育。老师们的初衷不过是教育、陪伴下一代,但现实的工作呢?夜深人静之时,我的脑海偶尔还浮起几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一心,那个因人际关系出现困难而得了厌食症的小女孩,近况如何呢?允行,那个因父母离异而成为隐青的男孩,近况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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