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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明:“叻者生存”的教育制度,令香港变好了吗?

我们的教育,上至大学、下至小学,幼稚园,都是培养所谓“叻人”,或者觉得自己叻的人。

刊登于 2017-05-19

我们的教育,上至大学、下至小学,幼稚园,都是培养所谓“叻人”,或者觉得自己叻的人。至于对人的理解、同情、尊重、欣赏和设身处地,则全是“冇分加”的。
我们的教育,上至大学、下至小学,幼稚园,都是培养所谓“叻人”,或者觉得自己叻的人。至于对人的理解、同情、尊重、欣赏和设身处地,则全是“冇分加”的。

香港的教育是怎样的一回事,每个在此地接受教育的,都有资格说。强调分数、强调竞争──其实也许已成滥调,但最近几件事,却又令我感到世事的环环相扣。

当候任特首林郑月娥强调自己过去36年公务生涯,担当过20多个岗位,但她未担任过教育署或教育局的岗位。这是表面陈述事实,十分谦虚。听众如我,则会问,是否担任官员的经验最重要?一定要做官才有话语权吗?如果她从自己的读书经验去谈教育,可能会比高举为官的经验更能引起共鸣。

林太也在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教协)特首候选人论坛上说,自己是香港教育制度系统骄人成就的产品,是三名候选人中,唯一一位由幼稚园至大学都在香港接受优良教育的。我们也要问,香港的教育,优良在哪里?

不同人有不同经验。林郑月娥最为人所知的轶事,是由小到大都考第一,小学时因考第4痛哭,之后那次考试便再考第一。我猜“优良”的意思是,优胜劣败。不,应该是胜优败劣。

有团体请示愿,质问现任特首梁振英,指现时本港学童“两岁要读 N 班,小学要考 TSA(全港性系统评估,Territory-wide System Assessment),中学考 DSE(香港中学文凭考试),大专仲要追 GPA,人生除读书外,仲有无其他嘢?”但梁振英闻言后,只笑笑口称:“离开学校之后,仲有好多竞争添㗎,人生”。令人战栗的,未必是梁特的笑,而是“竞争”一字。

竞争是最强的理由。管你是 TSA、BCA,就算多无聊,都有一个功用,就是令你提升竞争力。起码,你可以学会“挨”。

但为什么要竞争?为了谁?这些问题却可以通通不答。

培养“叻人”的制度

通识行家们都常说,为什么往往都是“弱班”对社会问题较有触感,而“叻班”的,则只关心答题技巧或者自己争几多分?是因为胜利的盲点就是只有胜利?

我们的教育,上至大学、下至小学,幼稚园,都是培养所谓“叻人”,或者觉得自己叻的人。就算读哲学,都是以那些辩论很叻、理论很劲为炫耀。至于对人的理解、同情、尊重、欣赏和设身处地,则全是“冇分加”的。

特首选举期间,看了很多社交评台的讨论,感觉就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很“叻”,人人都是专家。其实,说穿了,不过都是瞎子摸象。想起迷你仓大火时,人人都是消防专家。但当中有多少人是抱着学习和关心的态度去讨论的?

记得读哲学时,导修课的一位同学跟我说︰“一间我哋揾位插佢”(待会我们找机会攻击他的观点)。

还以为我们是去做强奸犯呢──其实是要打击他人观点来取分数。

学习的态度是,我们本身知道什么,带着这些已有知识,我们对解决问题有什么帮助?又有什么局限?我该知道什么去克服这些局限?

学习不是要人家知道我知道什么。

没有合作,只有竞争

不信任、撕裂,除了在政治上,生活上亦比比皆是。如果说学习态度好就是交齐功课,那我会说不是。学习态度好是不要用那么暴力的态度去对待知识。

我在面书贴上一个留言,是关于“特朗普签行政指令推翻奥巴马气候政策,并声称复兴煤矿业振经济、迈向能源独立”等,我只是问了一句︰“人命在商人眼中,究竟算什么?”一位博士则问了我一句,“环保是因为/为了人命?”

我很少大动肝火──但也许蕴藏了近日种种的情绪,竟然动了气。读书读得很好的,就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要去挑战?我当然知道有各种各样的论点,但我只想告诉你和自己,我们的世界正漠视人命,连应该批判这种看法的知识分子都漠视,只一味推销自己的看法(例如要么要够爆,要么要够学术味),以为自己想的才是“重点”。这点对生命的共同确认不是围炉取暖,而是大家对话的基础前提。

也许,这是我的偏见。也许,面书只是碎片式的沟通,不必要求太多。不过当我们生活只得碎片式沟通时,那就是很危险的。我们跟学生愈来愈难沟通,他们好像不懂/不愿讲自己的看法。但答题目时,却又侃侃而谈。大家的同、异,未有在教育情景去得以认识,只在考试上才会展现──这就是我们教育的“优良产品”。占领运动其间的 unfriend 潮,当然有其出现的远因。

有因必有果。教育没有培育懂合作和互相学习的人,于是在每个界别,都没有真正的合作,只有竞争。就算以反抗主流的社运界或者文化界亦是如此。世界会因此变得好吗?

胜利的“失败者”

胜者其实有无限空虚,败者则被践踏得没有价值。

我的一个学生谦虚、诚恳、好学,他说︰“在中小学,永远都只系叻先有人欣赏。唔叻?老师睬佢有味。”(在中小学,永远只有聪明人才有人欣赏。不聪明的人?老师才不会理会他们。)我知道,他以成为老师为职志,他也是那种会为了做好论文而迟交的“傻仔”。对他来说,知识真的比分数重要。

我十分欣赏他,但他可能是不起眼的,甚至我也担心他会被制度“惩罚”。我们是否只能“好灰”?我也知道不少教育同工自视自己为精英,将老师都区分为“精英”老师、“渣”(弱)的老师。也许,真的有这种区分,但他们的区分却只是建基于谁教的班成绩较好。

“都唔系㖞──我啲成绩咁样阿 sir 都肯啋下我。”(也不是呀,我的成绩一般,老师你也愿意理会我)一位学生在 FB 留言。这位学生很少留言,大概是因为当晚跑步时遇上他,他在跳绳。当时我在心中的念头就是“他还在跳绳呢!了不起!”

这是一种感通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在这个 La La Land 式的自我中心世代,“我”才是世界的主角。不过,学生在 FB 贴上自己的考试成绩、GPA,老师贴教学奖──实在要三思──那往往是巩固这个“叻叻”的制度。种种貌似轻松好玩的语言,如“人生胜利组”、“男神”、“女神”和“学霸”,其实都是将某人捧高来制造更多喽啰。

其实制度里的“失败者”输了什么?事实是,认真恐怕才输了。成绩好的,也不一定生活如意、有意义。话虽如此,作为老师,仍明白制度迫人,担心我们是否有能量制造胜利的“失败者”。

每年 DSE 毕业班的最后一课,我都会播放心理治疗师 Robert Waldinger 的演讲《What makes a good life? Lessons from the longest study on happiness》。答案很简单,就是好的人际关系才是令我们快乐的。我更想他们知道,“我们如何不如他人”已彻底取代了“我们如何追求共同善”的问题。“曾俊华现象”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揭示了我们的需要什么的问题。我们是要一个有共同经验,能同喜同乐的社会。这恰恰与每日都听到的自杀新闻可作比照。但一个快乐的社会,绝不会是由只得竞争的地方可找到的。

(曾瑞明,香港大学哲学博士,专研社会政治哲学和伦理学,著有《参与对等与全球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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