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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神的使者来敲门—无人提及又无处不在的日本新宗教

“如果忍着不说,人生是会越来越不幸的哦!”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不幸的脸吗?

特约撰稿人 魏晨 发自日本

刊登于 2017-05-17

日本通民为庆祝新年拜访明治神社。数百万日本人每年新年会到访全国各地的寺庙和寺庙,为家庭的福祉祈祷。
日本通民为庆祝新年拜访明治神社。数百万日本人每年新年会到访全国各地的寺庙和寺庙,为家庭的福祉祈祷。

编者按:客居,也是一种旅行,更是一种修行。在日本客居的本文作者,就遇到了旅者少有碰到的问题:传教。五花八门的传教手段、层出不穷的传教活动,让人疲于应对,有时甚至要开动脑筋,开展一场“信仰”的交锋。让我们跟著作者一起,体味不同的日本“难题”。

在日本,恐怕所有人都遇到过热心的传教人士,还不止一次。

我第一次遇上传教人士上门是刚刚到日本留学时。门铃叮咚声,门外一位穿着典雅淡粉色和服,打扮得体的中年女性,隔着门,她粧容淡雅的脸上有亲切善意的微笑。

“您好,请问您对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感兴趣吗?”打开门后,她笑得更加热情,从手提袋中拿出一本装订得有模有样的小册子。

“谢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点头接过小册子。

和服女看我接过小册子,兴奋起来,提了口气,一下子说了很多。

“对,对不起,我是外国人,日语不太好……”我不好意思地打断她。

她完全没有怨气,一个劲道歉,然后又加了一些手势放慢语速说道:“那你先把小册子读一读,你能看懂汉字吗?”

我一头雾水地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小册子是某个佛教系新兴宗教的宣传册。在中国我从未遇到过这样上门传教的人,莫非是“邪教”?!难道我刚来日本就要被“邪教”盯上卷入什么暗黑组织吗?初来乍到的我心里一阵不安。后来和服女又来过两次,我依然不知道如何从容对应,每次都贴在门上,屏住呼吸,透过猫眼窥视她收起笑容转身离去,才松了口气,还有些于心不忍的负罪感。

像这样热衷于传教的宗教大多属于崛起于近代之后的“新兴宗教”。根据日本文部省的统计,日本现在共有超过18万个宗教法人,其中包含大量的新兴宗教。在日本影响力最大的“创价学会”声称拥有教徒827万户,最近刚刚因为女演员清水富美加出家而成为热点的“幸福的科学”,据推测信徒总数超过千万。虽然发展势头迅猛,但相对于传统宗教,这些新兴宗教需要更卖力地发展教友,巩固和扩大教团的规模。

这些宗教的宣传手法可谓五花八门,自办杂志报纸,拍摄纪录片和动画片,投放电视和网络广告,甚至打法律的擦边球组建政党(创价学会为公明党母体,幸福的科学为幸福实现党母体)。出家的女明星清水富美加宣布即将出演传教电影,继续为教团增加热度。而该教教主也是一连出版多册对谈集,采访了包括金正恩、特朗普、娜塔莉波特曼、优衣库老总柳井正等名人明星的守护灵,试图挖掘名人背后的真实想法。

教主称守护灵是人类的潜意识,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前世灵魂,保护着现世的人类。守护灵不像人类那样虚伪做作,总是真诚的吐露心中所思。神通广大的教主召唤并采访守护灵,从而了解名人们不为人所知的真实想法。新的韩国总统文在寅刚刚上任,教主的文在寅守护灵对谈集就已经开始预售了,真可谓与时俱进。

这的确非常吸引人们的眼球,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其中最有效的宣传方法,还是上门传教,逐个击破。

传教人士大多为两人一组,穿着得体,态度亲切,微笑着递上宣传册。

“您好,我们举办了一个研究圣经的学习会,请问您了解上帝吗?”

“您好,我们在举办朗诵活动,邀请您参加。”

“您好,请问您在生活上有什么烦恼吗?”

“您好,请问您活得幸福吗?”

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呢?我向日本朋友求助。

“啊,传教的嘛,日本很多”,朋友安慰我不用担心,绝不是被什么邪教盯上了,“下一次直接拒绝就好,还有不要收下宣传资料,否则会让传教的觉得有机可乘!”

不过拒绝别人也是一种心里负担,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传教人士多为满面微笑的年长女性。仔细想想,她们其实并没有做坏事,不过是兜售我并不感兴趣的宗教而已。

我想出了更加委婉的方法。

“对不起,我不懂日语,我是中国人。” 我假装听不懂日语,报以充满歉意的羞涩微笑。

大部分时候这都是有效的,不过也有特例。有一次我刚扮作无辜,传教的阿姨立刻微笑迎上,用流利的汉语激动地说:“太好了,我在中国住过五年,我热爱中国文化。你在日本过得开心吗?……要不要了解一下上帝?”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在突如其来的母语面前彻底投降,虽然寒冬二月只穿了单薄的家居服,但依然无法抗拒阿姨的指示,朗读了一段圣经。是的,阿姨还周到地准备了繁·简体字两版汉语的传单!之后这位阿姨又来了两次,懦弱如我,依然采取了最消极的抵抗方法,从猫眼中目送阿姨败兴而归,实在是丧气。

后来我做汉语教师时,还曾遇到了一位为了去中国传教而学习汉语的年轻人。她学习一年后便远赴福建,渐渐断了联系。庆幸一年间她专注学习并没有把我设为发展对象,免去不少尴尬,不知她是否还在中国,传教是否顺利。有时,也甚是敬佩这些信徒,可以为了信仰,练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超过五万名会员出席的其中一场创价学会活动。
超过五万名会员出席的其中一场创价学会活动。

新兴宗教的兴起

新兴宗教多产生于某个主流价值观被瓦解之后的社会变革期。

比如二战结束,昭和天皇宣布自己并非神明,仅仅是人类的一员。日本人受到了信仰崩塌的精神打击。涌现出不少自称天皇的人,纷纷宣称日本人信了假天皇,而真正的天皇正是自己。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玺宇教教主长冈良子,就曾要求麦克阿瑟来觐见自己这个正宗天皇,商谈国事。而另一位声称天照皇大神降临自己体内的农妇北村sayo,在东京建立起一套“舞蹈宗教”,教友互称同志,聚集在东京的公园中一齐跳“无我之舞”来实现人神合一。若是在清晨的中国公园中,翩翩起舞的大妈们早已是一道生活风景,但很难想像曾经银座旁的公园里也曾有这样一群忘我的舞者。

宗教对于日本人,一直是偏功能性的,前近代宗教设施具备行政功能,管理村庄的户籍等等,现在人们对于宗教的用途依然是“婚丧嫁娶”。结婚在神社还是教堂可能仅仅是喜欢和服还是婚纱的区别。没有什么宗教心的日本人无法理解热衷宗教人士的执着,大多会对新兴宗教敬而远之。我的房东就曾神秘兮兮地提醒我不要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因为“咖啡店是创价学会会员开的,会员们经常在咖啡馆里聚会,环境不好。”也曾经听人抱怨一到选举就会有熟人打电话来拜托他把票投给公明党,反感宗教团体干预国家政治。

创价学会可以说是当今日本最大的新兴宗教之一。60年代,日本第二产业飞速发展,城市劳动力短缺,大量地方农村青年涌向城市。来到陌生的城市。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人际关系都发生了巨变,错综的街道和密集的住宅群吞噬了这些青年的安全感,滋养出无边蔓延的寂寞和焦虑。创价学会吸收了这些城市大移动过程中没有立足之地的弱势群体,给了这些漂泊他乡的年轻人一个心灵的落脚之处,同时也利用这些大量增长的信徒迅速崛起。

宗教学家岛田裕巳就曾指出,很多新兴宗教最初都是社会底层的宗教,对新兴宗教的讳莫如深,也是一种中产以上阶级对底层阶级的排斥。其实,发生灾害时,新兴宗教团体也多会出人出力,低调行善,并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我并不歧视有宗教信仰的人,但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来烦我。”一位日本朋友说。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我包容你,同时拒绝你。这是一种良好的社会互动机制吗?我没有答案。

不过,有时传教人士的执着也的确会让你恼火又无奈。比如一次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走来——

“小姑娘,你是否有什么人生烦恼?”

“没有,谢谢。”

“你过得幸福吗?”

“还不错,谢谢。”

“如果忍着不说,人生是会越来越不幸的哦”

“……”我只想绿灯快一点亮起来。

那一天,我都在琢磨,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不幸的脸吗?

2017年2月7日,日本大阪一个基督教活动,有众多信徒出席。
2017年2月7日,日本大阪一个基督教活动,有众多信徒出席。

要不要吃餐饭,了解一下主?

为了提高传教成功率,传教人士还会用其他活动的名义来“钓鱼”。在校园里走,两个韩国口音的年轻女孩走来:“你好,你是留学生吗?我们也是留学生呀……我们这些留学生组建了轻音乐社团。你现在有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顺手又是一张手绘传单,附带一张音乐会的门票,音乐会后还有免费的迎新餐会。

大学每年新学年都是各社团吸纳新成员的最好时节,这种邀请并不稀奇,而且他们完全不会提及宗教的字眼。去了音乐会,才发现音乐是该教派自创的圣歌,每首曲子开始前都有详细的教义介绍。餐会上要集体祷告,边吃边有人讲经诵法……虽然也没有人身危险,却有种失足落入陷阱的悔恨。

有时候,我也想做一次为难别人的恶作剧,破解传教人士的微笑武装。

一日,秋高气爽,我独自坐在户外读书。

“小姐,你对基督有兴趣吗?”两位阿姨走来。

“我是中共党员,只信马克思主义!”我作严肃状,其实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任何一种哲学的簇拥。

对方显然被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镇住了,笑容一下子散了架,憋了三秒说不出话。我正得意终于得以反击,对方又重新启动传教人士特有的亲切笑脸,吐出一句“还是了解一下主吧!”这下换我不知所措,尴尬拒绝,落荒而逃。在虔诚的信徒面前,一切反驳都不得要领,搬出唯物主义泰斗也无济于事。

不过,唯物主义也有奏效的时候。比如我的一个东北朋友,父母都是根正苗红的军人。虽然家境不错,但苦于不会做饭,于是在某个新兴宗教的餐会白吃了两年。教友们虔诚祈祷时,他也低头闭目嘴里念叨着,但心里只有一个坚定地念头——还不快开饭?我不禁感叹:这才是终极的唯物主义者啊。

现在,他已经顺利拿到工科硕士学位归国,进入一家大型国企工作,还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娶了一位厨艺很棒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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