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欧美的审美界限,是这一张东方面孔在几十年前帮你打破的

年过八旬仍是超模,而她是他们到东方淘金所诞生的产物⋯⋯

特约撰稿人 林郁庭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4-29

玛夏朵普遍被认为是先驱者,为之后黑人超模Naomi Campbell、名模出身的宝莱坞巨星Aishawarya Rai、非韩混血的Chanel Iman、中国的刘雯等崛起铺路。一甲子后的今日,时尚圈是否真如想像般“色彩缤纷”?

中国出生的葡美混血模特儿Noelie Dasouza Machado。
中国出生的葡美混血模特儿Noelie Dasouza Machado。

【编者按】2016年圣诞节前一周,混血名模奇娜.玛夏朵离世。这一副浓郁东方色彩的面孔固然让人无法忘记,她带给人更重要的记忆是在1960年代打破了美国时尚界的种族偏见。时尚圈牢牢记住了她是第一个登上A级杂志封面的异域脸孔,为之后其他肤色的超模敞开更宽广的职业道路。

1936年2月,华裔女星黄柳霜(1905-1961)自美国西岸搭船横渡太平洋,抵沪时分,成千上万人涌进码头,争睹于欧美影坛占有一席之地的明星风采。但那却是黄柳霜银幕生涯极落寞的一刻:再怎么努力、不管多有天份,她得到的角色总是白人主子身畔的女奴、心狠手辣的黑帮女、遭人欺凌的中国妓女。改编自赛珍珠小说的《大地》开拍了,黄柳霜使出浑身解数争取的主角,终究由一位德国女星涂黄了脸蛋来演──天生就是东方面孔的演员,在好莱坞(荷里活)仍得不到中国女性的角色 。

不论在她出生的美国或是对她友善些的欧洲,黄柳霜都是富于东方情调的存在;即使来到中国,也还是在异乡。热烈欢迎的群众发现她说英语和粤语,沟通尚需翻译协助;走在上海街头,穿过围观仰望的人们,她修长苗条的身段总显得特出,融不进背景里,那举手投足显然是有意识对着镜头,精心设计的演出。但另一边厢,尽管她住进最摩登的国际饭店,出入都有豪华轿车,往来皆是社会名流,在只开放给西方人的具乐部前,她还是被挡了下来──租界的规矩就是这么血淋淋,来自美国的娇客还是本地华人,并无分别。

玛夏朵:东方淘金所诞生的产物

年前刚辞世的欧亚混血名模奇娜.玛夏朵(China Machado, 1929-2016,本名Noelie Dasouza Machado),就出身于上海法租界,黄柳霜访沪期间,玛夏朵还只是个清秀的小丫头。

她们或曾在十里洋场擦身而过,但是在戏院观影的玛夏朵,不会像华人观众那么留意的《月宫宝盒》(1924)里梳着古怪双环髻的蒙古女奴,也不像《上海快车》(1932)里和玛莲.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对戏、有着齐眉浏海灵动双眸的中国娃娃。葡萄牙人数百年来海外扩张的历史成就了玛夏朵——

她是他们到东方淘金所诞生的产物。祖父母、父母分别于 Goa、香港相逢,让葡萄牙、印度、中国的血脉于她身上交融;对外人她说英法语,同自家人说葡语,使唤仆役用的是华语。对她而言,女性美的象征是丽泰.海华丝(Rita Hayworth)、费雯.丽(Vivien Leigh)、艾娃.嘉纳(Ava Gardner)。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走上伸展台、登上杂志封面,挑战既定美的典范。

死人堆里救回的小女孩

看她提笔回顾自己传奇人生,一般人多半会想,挟着巴黎伸展台无往不利的光环,转战纽约而被摄影大师亚维顿(Richard Avedon)相中,成为首位主流时尚杂志的非白人封面人物,当是她生命最重要的转捩点吧!记忆带着她回归的却是更久远的岁月:

战争阴影笼罩的中国,未满七岁的她感染伤寒及脑膜炎,病势凶险,守在医院哭泣的亲族、病榻前准备临终仪式的教士,是她神志昏迷时,于梦魇和真实边际游离的残影。日军轰炸下仓皇撤离的医护人员,把看似没有呼吸的她丢上装载尸骸的货车,若不是父亲执着,从死人堆里寻回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孩,她的生命便至此为止,不再有波澜。

日本人来了,他们失去花园洋房与仆从,从鬼门关回来,备受娇宠的小女儿不再,活下来的是个生存者。玛夏朵一家终于1946年离开内战撕裂的中国,辗转从纽约到了布宜诺艾利斯、利马,三年后,19岁的玛夏朵抛下家人,跟随爱人远走欧陆。似狂风暴雨袭卷少女芳心的对象,是当红斗牛明星多敏戈恩(Luis Miguel Dominguín),海明威《危险夏日》(1985)中说他是“迷人精,黝黑、高大、窄臀,以斗牛士来说颈项略显太长,那极嘲讽人的脸蛋可从职业性的轻蔑,转为平易近人的笑靥。”接近生命尽头的作家,于竞技场亲睹斗牛天王出生入死的搏斗演出,叹道,“生为他那行第一号人物是一回事…每次几乎在死亡边缘证明他真是头牌,又是另一回事。”

改名叫 China

这样的人物将少女玛夏朵引进游艇派对的浮华世界,也让毕卡索、考克多(Jean Cocteau)、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成为寻常交游的友人。然而另一场惊天动地的邂逅让他离她而去,这可畏的情敌不是别人,正是她曾憧憬的银幕偶像艾娃.嘉纳。

是命运之手借由一段破碎的罗曼史将她推向巴黎伸展台吗?与多敏戈恩分手不久,她被发掘进入时尚圈走秀,在模特儿只为专属品牌作展示的年代,她以freelancer的身分游走于纪梵希、Balenciaga、迪奥、皮尔卡登,成为欧洲酬劳最高的伸展台模特儿。也是在此时,耶诞节诞生的诺耶莉(Noelie,耶诞之意)舍去这个宗教意味浓厚、对这行吸引力不大的本名,以China(而且要人念做“奇娜”/Chee-na,不是“中国”一字的“柴娜”发音)为艺名重生,把玩着若即若离的中国根源以及异国风情。

生活在上海法租界的玛夏朵,大约难有任何亲近中国或华人的认同,一旦漂泊到了南美洲,被当地孩子们chinita、chinita地唤着,她必须认清自己无论如何都生着一张流露亚洲血统的面孔──这是无可逃避的宿命,也能转化为最大优势。银幕上那些同她一般有着高耸颧骨、深邃五官的女星,没有她的小麦肌肤,以及画龙点睛的东方色彩。她能够生动地在倨傲和妩媚之间迷离流转,镜头前自如地扮演热情里带着积郁的葡萄牙姑娘,端庄而略显拘谨的中国贵妇,这一刻仿若翩翩起舞的蒙兀儿公主,换个场景一回首,竟恍似高挑一些、丰腴几分的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

先驱者:裸体与种族

作为伯乐的亚维顿,最能识得玛夏朵游离东西之际的独特风采,两人的无间合作,不但挑战白人长期垄断杂志封面、特定妆容形象之局,也让她成为《哈泼时尚》(Harper’s Bazaar,或译《时尚芭莎》)首位裸体入镜名模。如果亚维顿在80年代为娜塔莎.金斯基(Nastassja Kinski)拍摄的巨蟒缠身裸照,都还能引起卫道人士抨击,可以想像《哈泼》于1961年刊出的玛夏朵裸照有多“惊世骇俗”──而她身上缠的是纤细许多的Tiffany金链。

闯荡对有色人种仍不怎么友善的江湖,玛夏朵面对的歧视或许只比黄柳霜少一点,但她的境遇显然顺遂不少。1958年,深受贾桂琳.甘迺迪(Jacqueline Kennedy)喜爱的设计师Oleg Cassini邀请她至纽约走秀,开创她在美事业发展的契机,伸展台之后却有一段小插曲:据云一票来自美国南方的买家,宣称不会采购“那个黑人”展示的时装,而Cassini不但力挺玛夏朵,更在之后雇用更多“真正”黑人模特儿。称玛夏朵为其缪思的亚维顿,执意要让她上封面,不惜以不再续约要胁,《哈泼》高层虽然有所顾虑,为了保住明星摄影师,不得不同意他的条件。 “在欧洲时我知道自己多少有点『异国』,但可不是这般伤人的。”玛夏朵忆起过往,这么说。

玛夏朵普遍被认为是先驱者,为之后黑人超模Naomi Campbell、名模出身的宝莱坞巨星Aishawarya Rai、非韩混血的Chanel Iman、中国的刘雯等崛起铺路。一甲子后的今日,时尚圈是否真如想像般“色彩缤纷”?2016年的统计显示 ,约有25%的伸展台秀模以及29%的封面模特儿是有色人种,比起前一年分别增长0.7%和6.2%。这些数据不知让人因仍大有进步空间感到欣慰,还是多年的长进不过如此,而大感失望呢?

晚年,她的小桥流水

让人不禁要怀念玛夏朵。这些年,名模的走红衰退循环期愈加短暂,唯有她竟然在淡出这行近五十载,于2011年被经纪公司签下,成为旗下最年长的模特儿,再度回到镁光灯前。除了一头如云黑发染过,没有任何拉提整形隆乳,毫无所惧,精力充沛,与嫩模一同入镜。年过八旬仍是超模,自信自然展现优雅晚熟魅力,能有何惧?

2016年10月初,集结多幅以玛夏朵为中心的经典影像展──包括她与毕卡索的合影,亚维顿、Bruce Weber、Steven Meisel、Francesco Scavullo等人的摄影,安迪.沃荷、Geoffrey Holder为她画的像──于纽约开幕,不只呈现艺术家眼中的缪思形象,也俨然是一部时尚史。人生回顾展后才两个月,她骤逝于纽约长岛,离87岁生日只差一周。当年她为避战乱离开中国,美国梦在纽约移民关卡前硬生生粉碎,因而迁徙南美洲,岂料十多年后,曾拒绝她的这个城市,终将成为她发光发热的舞台,以及后半生的家。

2011年春,她初次重返久违的上海,儿时住过的装饰艺术公寓、做礼拜的天主堂早不复昔日模样,她喜欢新上海的活力,面对逝去不复返的美好与伤痛,则流下眼泪。她把古典园林的月洞门、造景带回纽约居所,亲手在一面又一面墙上描绘记忆中的风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倚树而立的东方美人。那看似江南水乡的美好画面,同她本人一般,有些中国色彩,更深层的仍是颗葡萄牙魂,凝视着迷濛想望的乡关。就像葡文诗歌里反覆咏叹的saudade──对已逝之爱的追念忧思,比真实更美,亦或这莫名乡愁的对象,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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