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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真宇:花椒军曹五十年,披头四在印度、蒙古、香港与台湾

披头四是此地一个港口城市从衰败的经济里尝试振作的希望;也是他方一场革命之后对于自由追求的象征。

刊登于 2017-04-22

#披头四

《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海报。
《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海报。

1967年6月,红遍大西洋两端、巡演足迹远达日本和菲律宾的四个小伙子,发行了石破天惊、野心勃勃的专辑《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前无古人的录音技术与丰富层叠的乐声,除了成为英国史上第三畅销的专辑,也成了了那年夏天不灭的注脚。巡演不断的他们,似乎也梦想卸下“披头四”这个沉重的名号,于是他们在专辑的第一首歌就高唱:

We're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We hope you will enjoy the show

We're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Sit back and let the evening go

1967年6月,在属于反战青年、嬉皮花朵的爱之夏(Summer of Love)中,他们不只是披头四,也是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

今年2017年,距离专辑发行后50年,此刻我们活在一个热爱把摇滚乐蛛丝马迹放进博物馆的时代。庆祝爱之夏50年(50 Years of Summer of Love)的种种盛况、皇家交响乐团的纪念音乐会票早已售罄、披头四特别企划一桩又一桩。总之,我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期盼披头四继续用各种形象活着,在每个具有意义的年份和 Ringo Starr 与 Paul McCartney 合作;也借机召唤着 John Lennon 和 George Harrison 已自由的魂魄。

其实关于 Penny Lane 和草莓园的摇滚传说,乐迷们早已滚瓜烂熟。利物浦忙着捕捉观光客的凝视,让城市的观光和文化遗产,随着披头四不朽,但音乐是否真由一座城市装载?关于披头四的传说和想像,跨越了西方城市的边界,会是什么样?

往世界的另一端走走,到亚洲看看;不再有新作但活在人们想像中的披头四,曾受到怎样的激荡,又用各种面貌漫游穿梭了哪些地方......

孟买,那把西塔琴

George Harrison 是最年轻的披头,也是照片里老是看起来有点羞涩的吉他手。当披头四于1960年移居到德国汉堡表演试身手,他才17岁。在伦敦,他结识了由印度孟买移民的艺术家Anyana Angadi 和其英格兰裔妻子 Patricia Angadi 所成立的音乐 Asian Music Circle (AMC),也因之结识当时已在欧洲巡演的西塔琴大师 Ravi Shanker。

George Harisson 很执着,他拜Ravi Shanker为师,开始学习西塔琴,而在花椒军曹专辑里的Within You Without You一曲中,印度音乐的元素融入了这张巨作。究竟是哪些乐人为这首歌演奏录音有好长的时间是一个谜。华丽的唱片封面封底没有解答。

AMC创办人之子,曾见证 George Harrison 在家里的客厅穿梭。他告诉我,当时伦敦蓬勃的艺术圈里,每个人似乎有长短不一的“印度时期”。正如披头四的团员,尽管当时都开始接触灵性教导、修练瑜珈,对于印度音乐的好奇则有不同深浅。在一个反思人性价值、拥抱革命性爱与花朵的年代,反叛的青年们对现状产生怀疑,转而向往前殖民地印度的文化和信仰,仿佛那是一个截然不同、不需物质,全因灵性追求而饱足的国度。

在想像和LSD(迷幻药)催化的视线里,想望的色彩永远鲜艳浓烈。许多当时的文化菁英失望地发现,在亲身拜访印度之后,发现原来当地也有乞讨者、希望从观光客身上得到好处的小贩,和贫穷 。

花椒军曹本是一张突破各种格局限制的专辑,而 Within You Without You,让西塔琴(Sitar)、塔姆布拉(Tambura)、塔布拉(Tabla)等印度传统乐器的声音,在乐句之间流向当时和现今的披头迷;证明了披头四不只唱利物浦的港口,也唱孟买的街道。从当时听众的追求期待中不难发现:大英帝国的余晖之下,英国人对印度仍有多少浪漫不实甚至东方主义式的想像。

在不同世代抵达英国的印巴离散社群,有些因为殖民地政府、有些因为英国有更好的生活机会,不早不晚地带着他们的音乐,抵达了英国, 到现在还在弹着、唱着、创新着。他们虽不一定是超脱俗世的修行者,但所贡献的肯定不只是瑜珈,或者被称为英国国菜的 Chicken Masala(印度玛莎拉鸡)

乌兰巴托,披头四广场

在蒙古的首都乌兰巴托有一座披头四广场。四位摇滚乐手的雕像,不辞辛劳地杵立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倚靠在一面砖墙上。而砖墙的背面,有另一位不具名的吉他手的雕像,而他身后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1991年的蒙古,正从蒙古人民共和国跨入蒙古国。历史的关头,一场场和平的抗议运动、广场上的绝食者,带着这国度不回头地背向苏维埃,迎向民主多党政治。

过去,摇滚乐曾被禁止,因这些震耳欲聋的乐音代表了西方敌对的、资产阶级腐化的意识形态。但凡被禁的,人们似乎更发顽强地窥探。在蒙古摇滚乐的纪录片《 Live From UB》里,议员Oyungerel Tsedevdamba 曾在俄罗斯和美国接受教育,今日政坛中流砥柱的她,至今仍把音乐当作当年重要的政治启蒙。她回忆小时候曾同一群孩子聚集在校长的子女家里,取出一台唱机,听西洋音乐。当时校长的家,恐怕也有一扇紧闭的窗户?毕竟听音乐,是多么禁忌但又神圣的仪式。

在乌兰巴托的披头四广场,全球化带着乐音和思潮穿越边境。昔日对言论和资本主义建立的高墙,如今变成披头四的砖墙。时空的交错,让“英美流行摇滚乐,带来单向的同质化侵略”诸如此类的批评,显得有些陈旧。利物浦的小伙子,不同于乌兰巴托的披头四。音乐随着路径,产生在地的意义。乌兰巴托的披头四,仿佛象征对民主自由的追求。

如费斯克(Fiske) 所说,流行文化(Popular culture)无可避免是工业化的、也是物质的。但唱片身为商品,不减其制造、再造意义并产生愉悦的可能性。人们享受着别人制造的商品,不代表他们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 也许披头四自己也没想过吧,他们在乌兰巴托的广场上守护着行人来去匆匆,在四个雕像的躯壳里头不朽。

香港,达明一派31派对

《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的独具一格,不只在于音乐,封面设计也别具意义。这张制作费用高于当时业界标准35倍的封面,由 Peter Blake 和 Jan Haworth 设计。

披头四4人身穿彩色军服、带点嬉皮气息、留着胡子、手拿乐器,被他们的朋友、前辈、带来启发的人物所围绕:从马克斯、美国诗人艾伦坡、歌手巴布迪伦、到玛丽莲梦露,这张专辑封面非比寻常地热闹。封面下方的红花排出 Beatles 字样,而正中央的大鼓上写着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他们显然对于只有封面的华丽感到不满足,将之延伸至当时业界通常以功能性居重而少考虑设计的环节,例如唱片封套与封底。他们也史无前例的把歌词全都印在封面内页,一口气把音乐、文字、图像,一点都不少地装进唱片里。

2017年,由香港乐人刘以达和黄耀明组成的达明一派,举行成团31年的演唱会。黄耀明一向对香港种种社会现象直言不讳。他对2014雨伞运动的公开支持,也传出成为中国大陆当局敏感的对象。这场《达明三一》派对的宣传海报,向披头四的Sgt. Pepper专辑致敬。身穿军服的变成达明二人,被他们选出对香港过去30年有重大影响的人物环绕。

只是,达明的海报刚上架不久,便传出被下架的新闻。黄耀明指出,尽管这张海报向报社买了图像版权,但是其中的艺人因为畏惧在中国大陆的工作被影响,终究市场这只“无形的手”使之下架。唱片公司的要求是否本于保护艺人肖像权仍有疑论,但黄耀明感叹:在恐惧之下,“跟这张海报一样,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与事亦将会快速被消失”

时光倒回50年前,当时的披头四和设计师 Peter Blake 也曾为了这张封面伤透了脑筋。他们一个一个征求仍在世的封面人物许可。因避免踩到基督教会敏感神经而不放上耶稣、担心印度市场不愿上架而撤下甘地人像、美国影星Leo Gorcey要求极高的版权费,而最终没有登上这热烈的封面派对。

尽管披头四有种种考量,小心避开地雷, 《花椒军曹》象征1967的浪漫反抗,仍是设下超高规格的大器之作,但谁又说没有任何妥协挣扎?好在这些挣扎会留下痕迹,让后人还能瞻望。

达明的下架海报,如暮鼓晨钟。尽管时代的气候不断转变, 50年后的我们,无论是心照不宣还是居安思危,仍有所畏。

达明的海报刚上架不久,便传出被下架的新闻。
达明的海报刚上架不久,便传出被下架的新闻。

台北,五月天的七号公园

刚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庆祝成军20年的五月天,从来不曾掩饰对披头四的喜爱和种种向往投射。他们说想成为华人的披头四、想和披头四一样出10张(实体)专辑、贝斯手玛莎为披头四在台北策展,他们甚至把披头四主唱 John Lennon 唱到歌《约翰蓝侬》(2004)里:

“一颗红豆 为何 想单挑这宇宙

都要 怪你 在我心中播了种

一把 吉他 就想对抗万千炮火”

《披头时代 (The Beatles: Eight Days A Week )》里,记录了1960年间披头们大量演出,在各地造成轰动,这预示了往后摇滚乐迷的疯狂崇拜。而这个时代的五月天,在英美的媒体,留下“华人披头四”的篇幅。从台湾每次未演先轰动的抢票攻防战,一路唱到伦敦温布利体育馆和纽约麦迪逊花园。在遥远城市开唱的时候,场地的周遭总会突然成为黑头发黄皮肤人们的集散处,成为和当地社会比例迥异的小小平行宇宙。

音乐文化的流动多向,但不代表全球音乐产业结构均衡发展、势均力敌。五月天的演唱会,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大萤幕上打出歌词,而透过这隐蔽的语言,正如班乃迪克・安德森写道,“想像出一个团契的群体”,梦想着未来,也恢复着过往。尽管移入社会(host society)的主流族群,大多不知情、也不介意这体育馆里的人为何疯狂,但全球新兴的演唱会经济,亦步亦趋地跟着离散人群的足迹。

全球化与在地化,其实在五月天的故事里肩并肩。随着年月,他们渐渐也在许多地方留下传说,包含今天的七号(大安)公园。这些有形无形的“文化遗产”,也许有一天,也会变成众多乐迷和策展人呼喊、追随、召唤的对象。也许今日的利物浦,会是明日的台北。当未来音乐转变成没有重量和外壳的数位档案,我们要把什么样的音乐故事放进博物馆里面?五月天自己也唱着:

“在我的时代 还有唱片行

如同博物馆 装满了希望

披头与枪花 爱情和忧伤

永远骄傲 高唱”

他们永远骄傲地高唱,但听的人流动、颠覆、成长。于是,披头四启发五月天,五月天听披头四且唱着关于披头四的歌。有些听众因为听着五月天,而听见了披头四,五月天的披头四。

刚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曾经的七号公园)庆祝成军二十年的五月天,从来不曾掩饰对披头四的喜爱和种种向往投射。
刚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园(曾经的七号公园)庆祝成军二十年的五月天,从来不曾掩饰对披头四的喜爱和种种向往投射。

谁的披头四?

披头究竟是谁的披头?能够代表谁的文化?当我们急着把他们放进利物浦洞穴俱乐部(The Cavern Club)展览柜里,不妨想想,披头四在过去50年,还不知不觉去了多少另类的地方。在跟随他们之时,不要忘记世界上其它的角落,有些音乐用不同形式被聆听着。

《花椒军曹》50年后的今天,他们仍是披头四,但也可以是我、是你、是花椒军曹与寂寞芳心俱乐部。是“此地”一个港口城市从衰败的经济里尝试振作的希望;也是“他方”一场革命之后对于自由追求的象征。2017年,披头四是谁的披头四?就像是《花椒军曹》的封面一样,回答这个问题的,本该是充满形形色色的脸孔;而问题的答案,本该众声喧哗、百花齐放。

( 林真宇,英国利物浦大学流行音乐中心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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