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我的革命之歌,我的青春永燃】林靖雁:拥抱我的与众不同

我因为做了这些事情而活下来,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要羞愧?

端传媒特约记者 邹欣宁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11-03

【前言】有没有一首歌,像炼金之火,能把虚幻的梦燃烧成具体的形状?就像20岁的Bob Dylan,他和他的音乐成了一把燎原大火,将摧枯拉朽的旧时代唱垮了台,当诺贝尔文学奖加冕在年迈的摇滚诗人头上,我们再次知晓,歌也好,诗也罢,伟大的音乐永远能在人的心里燃起最猛烈炽热的火光,从而卷起翻天覆地的革命浪潮。我们采访了三个人,听他们说了三段生命故事,见证三首歌如何革命了他们的青春。

林靖雁:「在二二八公园,我看到的是很多仿佛跟我距离遥远的人,但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林靖雁:「在二二八公园,我看到的是很多仿佛跟我距离遥远的人,但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林靖雁,20岁,社会大学生。

国一时,我和五年级开始交往的初恋男友分手。那时过得很不好,有天在学校,课上到一半我忽然全身发抖冒冷汗,跟老师说我想趴下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保健室醒来,同学告诉我,我睡到一半,忽然起来拿铁板凳把教室玻璃砸破,砸完我们班的又砸隔壁班,把整排教室的玻璃都砸破后,我就昏倒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解离症发作。解离症,就是过去被称为“多重人格”的症状。

那段日子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动不动就吃药闹自杀。僵持了一阵,妈妈问我要不要去嘉义帮亲戚顾房子。我答应了,因为不想再消耗我妈,她还要工作,我爸有躁郁症,一家都需要她照顾……

我在台南念的是好学校的数学资优班,去嘉义后,学校主任听了我的状况,认为我是问题学生,就把我调到问题班,我发现去学校没帮助,就自己在家念书。基测结束后,我的分数可以上第一志愿,但我决定去新港艺术高中。进去才发现,即使设备很新颖齐全,这里的艺术课也会被借去上其他课。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已经这么小的学校,竟然还分资优班,而那些我想上的艺术通识课,只有资优班才能上。

我向学校提出质疑:既然想上通识的学生很多,为什么不能在大教室开课?我非常愤怒,但好像只有我的意见特别多,其他人没什么反应。有个家长会长和我站在相同立场,还印传单控诉学校资源分配不均,一时间学校变得非常注意这件事,就找我、家长会长和校长三方会谈。家长会长当着我的面对校长说,“这种学生你看我能找到几个,就跟你闹几次”,我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原本之前也耳闻他想争取连任。当下我站起来跟他们说,我不念了,就这样离开学校,距离我进去就读只有两个月。

我一边打工,一边到嘉义“阮剧团”上课。我发现,当我用戏剧的方式表达自己,会有人听。但剧团待久了还是有点自卑,觉得没念戏剧系的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决定到台北看看。

刚上台北时,我借住在一个网友家。两三个月过去,什么工作都找不到,写信给北艺大(注: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主任问我能不能旁听戏剧系的课,系主任虽然很快回信给我表示欢迎,但最后助教还是委婉拒绝了我。那段期间,因为焦虑,我的解离症又发作了,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记得刚复发时,我在便利商店花了两千多元买微波食品,狂吃之后通通吐出来,吐完再吃……

有几次发病的时候,我会去二二八公园。或许是那首歌催使我去的吧,五月天的〈拥抱〉。第一次听到,是和初恋男友分手,他贴李宗盛的〈给自己的歌〉给我,歌里头是老男人的自怨自艾,我听了非常愤怒,就想找一首自己的歌。我找到的就是〈拥抱〉。当时我不太明白歌里在讲什么,也没去过二二八公园,但一听就觉得很符合我的心情。等到我自己进去,有过一些好的坏的体验后,我才懂得歌中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靖雁很早就开始抽烟,独自坐在二二八公园的时候最常做的也是抽烟,也试过两根一起抽。
林靖雁很早就开始抽烟,独自坐在二二八公园的时候最常做的也是抽烟,也试过两根一起抽。

对我来说,二二八公园是个里民活动中心或超商一样的存在,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性也好、社交也好……在这里很快就能得到。白先勇的《孽子》把这里的同志情欲写得很唯美,但这里的人明明就是上一秒还在做,下一秒就客客气气握手互道“你好你好”。我曾看过一些阿伯穿着西装进厕所,出来后就变成红上衣小热裤,也看过移工、原住民在这里三五成群,午夜后的二二八公园,热闹得像假日去华山野餐,无论你想偷来暗去或聊天社交,这里都愿意接纳。

这里的人也和我在同志运动圈看到的人不一样。有一年参加同志游行,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和我一样的人到处走来走去,忽然有种这一刻很不真实的迷惘:就算男生喜欢男生变成一件相对正常的事,难道我就要选择去正常的那一边,当个正常的同志吗?还是我们应该表达:“不正常”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我觉得自己是同志圈外围的人。所谓的内围,对我来说,是认为“性是羞耻”的人。我曾经在解离发作时,被别人拍下我的性爱画面上传网路。那些观看的人当下为我的“表演”喝采,结束后又认为我该感到羞耻。我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既想享受又自觉可耻。我不懂为什么这些事情可耻。我因为做了这些事情而活下来,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要羞愧?

我喜欢去二二八公园是因为可以和人聊天。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是同志圈外围的人。对刚到台北又发生很多事情的我来说,那里是个可以放心、放松的地方,就跟听〈拥抱〉时感受到的一样。在人来人往的同运场合,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二二八公园,我看到的是很多仿佛跟我距离遥远的人,但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刚上来台北时,我16岁,我做过各种工作,发生很多奇怪的经历。在社会大学我学到的是:生而为人,就是要劳动。在校园里的身体是没有劳动的,学校教你的是如何避免劳动,让学生SOP化,跟工厂生产线一样。我们是学习如何当人的,但这样一来,却连人都不是。

我曾觉得不念高中是种责任,也为自己没有学历而自豪,因为在网路上看到好多人跟我当初有相同的痛苦,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可以有什么选择、可以怎么做。我想趁现在还有力气时告诉别人:你可以往这边走。搞不好走到一半我就停了,但至少可以让后面的人少花一点找路的时间,沿着这条路往前。我不必是那个走到终点的人,但现在,我会继续走。


林靖雁的歌单:【我的革命之歌,我的青春永燃】拥抱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