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籽言:母亲说我是拇指姑娘,学校说我是DNA

我们从性而来,朝向性成熟而生长,大多终将成为性的行动者,我们兜兜转转说了许多暗语,小心翼翼避免赤诚相见。

刊登于 2017-03-18

内地的性教育课堂。
中国的性教育课堂。

我记忆中最早最早的性教育,就是几乎所有小孩都问过爸妈的“我是怎么来的”。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广东珠三角地区一个二三线小城的市区,打开电视能看到香港的《再见艳阳天》、儿歌金曲颁奖典礼。那时候小学的入学年龄还是七岁,我在六岁入读小一的时候,妈妈作为小学老师,也抱着“留级就留级吧”的心态。

代替性教育的童话、谎话和神话

一开始,我妈说,她跟一个神秘的老婆婆买了一颗种子,种在我家阳台上的某一个泥花盆里,和爸爸天天浇水施肥,种子发芽,长叶,开花,花里睡着个小宝宝,那就是我。

他们很早就教我拼音,一则可能因为我妈教语文,二则可能怕独生的孩子太无聊,会拼音可以读点书,于是我很早就读到了注音版的《拇指姑娘》。然后,我便拿着一版字一版图的童书跟我妈对质,问她讲的是否《拇指姑娘》的故事。

故克之。

我妈又说:“喏,看到楼下那个垃圾房吗?你是我们从垃圾房那儿捡回来的。”

那时我们住家在二楼,饭厅一排窗,下面就是垃圾房。我就跪在窗边的椅子上,扒着窗户看了一整日,不吃不喝不动弹,说是要等我亲妈来找我,势如拚死,急得奶奶寻我父母:“你们都跟她说了什么?!”

又克之。

我上幼儿园,我妈回小学上班,都要经过老城区一棵大榕树。那榕树加上花坛,就是一个小小的回环处,那个地方被叫做“榕树头”。一天,大概是上班上学时路过,我妈说,这榕树上有许多小娃娃在飞,排着队找爸爸妈妈,我们就是在这儿把你带回家的。

我看看,没看到什么小娃娃在飞,但也无法反驳。此说甚难克。

据我妈说,有一日我们又经过榕树头,我忽然问我妈,有没有看到榕树下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在朝我们笑。妈妈大概和我没看到小娃娃一样,也没看到,但也没说话。后来她去问了榕树头附近的老妪,老妪甜言,说我看见的大概是文曲星。这一段纯粹来自我妈的记忆,我自己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算打平。

简而言之,最初的性教育是用童话、谎话和神话代替的。我和父母战了个势均力敌。

10岁前的“性教育”

在幼儿园,印象中没有什么性教育。卫生间男生一边,女生一边。男生的槽子低一些,站着用,女生的槽子高一些,蹲着用。中间完全无遮无挡,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当时幼儿园为了锻炼幼儿们的体魄,天气和暖的日子,早上要日光浴,不分男女,只穿小内裤,坦露着小胳膊小腿和冬瓜一样的圆肚子,在学校天台做早操,好像还用上了木头做的小哑铃,涂了红漆,现在想来场面甚有社会主义英雄色彩。而我真正有记忆的,就只还有一片片断落的蓝天,和天台一大棚的报春花。也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画画、玩耍、休息、上课,男女混着来,并没有很强的“男生不玩过家家”、“女生不玩机器人”之类的分野。

到了小学,大部分时候,性教育仍然没有正式进入课堂,我在家庭里得到的“补课”,是因为父母要生二胎。大概是因为我父母相信,如果我了解妈妈的身体在发生什么,能更早地和胎儿建立情感上的联系,至少可以减少“大孩子嫉恨小孩子”的问题。

那是一本《人与社会》的绘本,没有什么童话色彩,是“十万个为什么”风格的,里面有两页讲到十月怀胎,有没有正式介绍性行为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十月怀胎过程的孕妇人体剖面图印象深刻,看着就疼。暑假里陪妈妈散步、午睡,常常看着她高隆的肚子,自己觉着疼。

其实爸妈有点多虑了,那时已快10岁的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他们的关注,也没有什么嫉恨。我妈让我隔着她的肚皮感受我妹的拳头划过的时候,我心惊胆跳的,面对这个生命胆小得很,几乎手足无措。

终于,卫生巾品牌送来发育知识小册子

到了六年级,学校终于不得不进行性教育。但那是只给女生进行的性教育,因为女孩子到了发育的年龄,陆续开始来月经。可能是因为学校意识到,慌乱和尴尬可能给面对初潮的女生留下长久的压力和阴影,也可能是因为卫生巾品牌要从娃娃抓起——月经小册子是卫生巾品牌制作的,随书附送产品。

那天午后,整个六年级的男生都被支到了其他教室,他们大概知道要干什么,走的时候有些人脸上嬉皮笑脸。男生们走了,老师就抱着大纸箱进来,给女生们分发小册子(和赠品),然后简单地讲了讲事由,让女生回去自己看书。

这些小册子里介绍的内容,比如月经的生理原理和卫生巾的使用方法,那之前我多少已经知道——当我把小册子领回家给妈妈看的时候,她说:“哦,这些都跟你讲过的呀。”而且在面对月经之前,大部分女孩会先面对身体上第二性征的变化,陆续开始比男生多穿一层衣服。长年带小学高年级班的妈妈会提醒,要挺直腰,不要因为羞于身材的变化就养成含胸驼背的习惯。

男孩子有没有得到对应的“学习材料”?女孩子们拿着那小册子回去之后,各各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得而知。但这远远达不到在同学少年间,为青春期身体变化正常化树立正向观念的效果。小册子上读过不止一次的应对方法和从科学出发的心理劝慰,在初潮带来的慌张面前,并没有什么实际功用,如何照料经期的自己,必须从实践中学会,更何况有些女孩子根本预料不到月经可能带来让她们脸青唇白冒汗的痛楚。

总而言之,在我的经验和记忆里,无论是身材,还是月事,都是要“被遮蔽”的,即便是女生之间、母女之间,也极少谈论——可能仅止于间谍通情报一样蹑着手脚互相借用随身带的“神秘小袋子”,或者唠叨几句“不要吃冷的”、“注意休息”、“多吃一点这个那个”之类。这至少让我感觉安全、体面、可以避免尴尬——尽管在科学上、生理上,已说不上无知愚昧。

在这个阶段,真正有效去除耻感的大概只有两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性教育的一部分。一件事是学着自己去买卫生巾,站在货架前脑袋充血,被超市阿姨笑,你怕什么,你不买谁买?一件事是因为弄脏床单而感觉非常抱歉,在妈妈洗衣服的时候说“对不起”,我妈说这一点错都没有,她还觉得挺高兴的。

而直到很后来我才懂得反问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有耻感?至今没有完满的答案。

到了初中,性教育还是隐形的,尽管“不允许早恋”这样的纪律已经像中纪委书记说的那样“挺在前面”了。印象中,初二还是初三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在语文作文卷子上,写了“性趣”两个字,不知道是笔误还是故意,于是作为班主任的语文老师便把生物老师请来,特别给我们讲性教育。然而那节课说了什么,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初中的生物课本上,大概是有男女体剖面图的。

到了高中,谁有空关心性教育存在不存在呢,寄宿学校的德育处主任像夜里摸田鸡的人一样,晚上打着手电扫荡操场的草丛,午饭时间也要在饭堂巡视,不许男女单独一桌……莫说关于性的科学,就是关于爱,都“不是重点”。

衣食住行都要教,性不教

高中的生物课还是会触及到一点的,但应该是围绕基因的章节,以人的授精为例子,讲解来自雄体和雌体的基因如何结合——进入正题之后,就与人无关了,快快学会计算 DNA 的式子吧!

按照课本,我们大概都知道自己在母亲的体内如何脱颖而出,从一至万千,各各不同。但我们如何得到进入母亲体内的机会?男孩、女孩,怎样面对可能成为父母的选择?男孩、女孩,如何做好最基本的卫生和保护?如果你喜欢的是你的同性,如果你身边的人喜欢的是他们或她们的同性,我们应该怎样平等以待?

没有人会明明白白地教。甚至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需要教的问题。

在学校教育以外,大概大部分的性知识都来自电视、电影或者古典一点,小说。

吃饭要学,走路要学,说话要学,吃饭要教别噎着,走路要教别摔着,说话要教别伤了人,甚至花费了许多许多时间学习许多许多不自然的事,对性却有一种默契式的“自然就会懂”的信念,仿佛那不是吃饭、走路、说话一样自然的事情,仿佛那不是亲与子之间磐固血缘的元初,仿佛那是没有了“希望”的潘多拉魔盒,仿佛我们每一个人都生于淫邪阴恶,或如一个政权,生于“历史的选择、人民的选择”——怎么选的?我问政治老师。他说,你记着就是了。

或者我宁可记着自己是一朵花里开出来的,或者我爸妈去榕树头牵回来的,因为这样比较美,而我已经无法把“性本应是美的”这样明亮光正的概念,重新写入已经过去太久的年岁。

今天的,将来的小孩,不应该有这样的遗憾,不是吗?

(籽言,连描述自己都言语匮乏到焦虑的9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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