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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晓娴:进步性教育的障碍──鸵鸟心态与检举势力

“香港有一群人很喜欢动辄投诉,令学校不敢进行正面的、进步的性教育。这股喜欢随便检举的势力现已成形。”

刊登于 2017-03-18

翻看了香港卫生署中央健康教育组的性教育小册子,发现了小册子中充满了性别定型以及对性的保守思想。
翻看了香港卫生署中央健康教育组的性教育小册子,发现了小册子中充满了性别定型以及对性的保守思想。

3月初,我在去大学与学生分享性教育与情欲自主前,翻看了香港卫生署中央健康教育组的性教育小册子,发现小册子充满性别定型以及对性的保守思想,比如说婚前性行为导向的结果是堕胎或者感染性病,而避免发生婚前性行为便不要穿著性感、不要男女同处一室等等。虽然后来卫生署也承认了该小册子是多年前撰写的,并已将之下架,然而这并非孤例。在大学分享的时候,不少同学表示在中学阶段,老师基本上是避谈性教育的,甚至有学校会播放堕胎的片段去“恐吓”学生婚前性行为的后果。

在同一个时空下,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刚刚出版的《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内容涵盖面广,从性别定型到情欲、性倾向以至疾病和年龄歧视等都一一盖括。以生命的起源为例,在读本里不忌讳地画出父母赤裸在床上缠绵的画面,教导小学生生命的由来是源自亲密的性行为,态度大方而正面,超出只谈生殖器官的性。

性爱相依,谈性也不能不谈爱情,读本里写爱情是美好的,美好的爱情有着承诺与责任,但并不是一种禁欲的爱情;读本教导学生在进行亲密的性行为时,不管男女或者男男,都该使用安全套以保护彼此。

是的,当我们谈性的时候,不能只以“科学”的眼光去谈性,身体的结构是需要认识的,然而性之所以复杂与难以言教,是因为性还包括了感官、情感、道德与犯禁的部分,所以当我们说性教育,便不能避开这些部分不谈。

图为《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
图为《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

香港的性教育

对于性,在香港的教育里,是如何述说的呢?

香港教育局的性教育网站里所载有的性教育指引以及参考资料,在2010年以后就没有再更新过,翻看时发现有不少的教学资源都显得落后,比如说在给老师的教学建议里,有关和谐家庭的部分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据美国在罪案的数字显示,有60%的强奸犯、72%的年青罪犯及70%的长期囚犯都是来自没有父亲的破碎家庭。”根据2011年的人口普查显示,香港有超过八万个单亲家庭,较1991年时的三万四家庭增加逾倍;在离婚率上升的香港社会,单亲家庭数目只会愈来愈多,这段暗含着家庭破碎会导致青少年犯罪的教学建议,叫单亲家庭的子女情何以堪?

又如关于性倾向的部分,教学建议大致是指青少年容易把“爱”和“喜欢”混淆,对于性倾向会产生疑惑;而性行为的部分,更当然是只处理未婚怀孕的问题,对于情欲的探索与管理、身体的自主等等亦是欠奉。

香港的性教育也谈性,恋爱这个课题是学校比较愿意接受的性教育,然而对于恋爱中的亲密关系,也无法超越恐吓式的传统性教育。在湾仔香港家庭计划指导会(家计会)的赛马会青 Zone 活动及资源馆里,活动室内摆放了几个互动游戏,其中一个是直接与恋爱有关的“决性大结局”弹珠机。我随便玩了一次,大概就是有一个情境,是让恋人有机会共处一室,眼看就要发生性关系了,那么你会怎样做?是选择性交还是不性交?要不要使用安全套?还是只接触性器官?这几个选项导向的随机结果有八个,分别是:“双方感到满足”、“意外怀孕,生活大变”、“感染性病,一生困扰”、“感觉很差,充满担忧”、“感觉舒服,感情增进”、“充满悔意,关系结束”、“关系改变,迷失方向”以及“双方感到安稳”。每一个情境结果下都放着一些解释卡,然而对于性行为对关系的正面结果下却是空空如也。

我问坐在入口处的职员哥哥,正面结果是没有解释卡的吗?他爽快地回答说:“是啊没有的!”这句话构成了不多不少的喜感,在游戏设计者的眼里,恋爱中的性行为一旦得到了正面的影响,成人们便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相反,负面的情境却可以想像出一堆,比如说是“对方将亲密照公开,你大受打撃”、“害怕展开新一段感情关系”等等。

未婚的性对于设计者而言,仿佛只会产生负面的影响,而“走出”这些负面影响的方法,并不是重新检视性对于我们的意义,而是在期待“遇到另一个愿意珍惜你的情人”(解释卡的其中一个结果),但什么为之愿意珍惜呢?是不介意你非处子之身的人?还是不要惊动爱情的那种──拒绝婚前性行为的情人?为什么只有不涉及性的恋爱才是珍贵的,难道在肉体上契合的恋人不应也得到同样的祝福吗?这种对于恋爱中性行为的看法,其实很符合处女情意结的迷思,仿佛只有是身体上“纯洁”的人,才可以得到美满的关系与婚姻。但事实往往不是如此,当香港的初婚年龄愈来愈晚,2016年香港统计署的数据已超过30岁时,反映了婚后才发生性行为的性教育观念已不合时宜。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说婚前(恋爱中)性行为呢?

我发现在家计会以及教育局里的性教育论述中,意外怀孕不外乎是终止怀孕、寻求“母亲的抉择”帮助、未婚生子、奉子成婚等,但负责的一方往往是女方,那么男方呢?我们对于男孩的教育又是怎样?当香港法例容计16岁以上人士自由发生性行为的时候,我们是否也要教导男孩性行为的后果,以及如何当一个负责任的伴侣?这种责任教育不只是对青年人,也是教育我们未来的成年男子,如何管理自己的身体以及欲望。

保守家长势力的阻力

在香港要谈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北师大的读本一出版就令到不少家长在朋友圈上高呼害羞,而香港较为进步的性教育,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谈性?家长是否准备好了?

其实家计会的性教育也不是我们想像中那么保守,我愿意相信家计会在有限的空间里有尝试比较进步的性教育,比如说资源馆里的图书馆馆藏是不错的,关于性别研究、性倾向、性别以及性工作者的馆藏是丰富而多元的。他们出版的性教育期刊,也相当鼓励家长从0岁对子女进行性教育。在过去的几年,家计会也有和香港性学会合办性文化节,今年已去到第八届了。所以,在家计会的努力下,进步的性教育其实也在匍匐前进。

但我们到底在面对着一股怎样的阻力呢?

女同学社的执行干事曹文杰(小曹)说,“香港有一群人很喜欢动辄投诉,令学校不敢进行正面的、进步的性教育。这股喜欢随便检举的势力现已成形。”小曹说的不是一两单的孤例,在2014年沙田基督教国际学校就要求教职员签署“圣经伦理和品格标准”声明,指教职员若有同性恋或任何违反一男一女婚姻的行为,都被视为违规。同年亦有家长质疑家计会涉及如何进行安全同性性行为的教材。

小曹更明言:“家计会被一众家长团体盯住”,所说的是2015年有以“一群关心下一代成长的家长”为名的家长团体不满家计会举办的性文化节,认为性文化节是“破坏家庭价值,及倡导性解放及同性恋”。这些紧紧盯着香港性教育发展的保守家长势力,令进步的性教育难以在学校里推动。不要说是性教育,连迪士尼电影《美女与野兽》中涉及同性恋的情节,也会遭到家长的联署反对,试问即使我们有进步的性教育教材,又如何可以光明正大地于学校内教授?

家计会亦有跟性治疗师、医生顾问,以及网上性健康平台“糖不甩”合作推动进步的性教育。“糖不甩”因何而生?义工何卓辉(Ivan)说:“青年人接收最多信息的地方是在学校,但在学校又没有办法得到全面的性教育信息,网上的性知识往往成疑,既然这样便开发糖不甩的平台,让青年人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发明性知识。”

Ivan说,他们曾与“关怀爱滋”合写《正面性教育教学手册》,“关怀爱滋 cold call 了100家学校,当中有一半是有专门负责性教育的老师,到最后只有一家学校愿意让我们去讲授性教育课程,但到了单元四,我们提出邀请性小众的义工作嘉宾讲者,也遭到该学校拒绝。”他亦直言,由于学校惧于家长投诉,学校的工作坊谈恋爱关系沟通容易,谈性教育难。

Ivan 认为香港的性教育相当匮乏,而知识不足往往会令年轻人无法正确地保护自己,“我觉得香港的学校是以鸵鸟政策的心态去对待性教育。”学校不谈不做,以为不谈就可以严禁性的发生,但性是人之欲望,难以禁绝,于是仍有些进步的性别团体会制作网上性教育的通识教材。除了“糖不甩”外,女同学社也早在2010年编写过《通色.通性:性倾向及性别身份认同通识教材》。小曹说这套教材并没有正式进入过学校办工作坊,他形容教材载于网页如放出“公海”,“学生做通识功课时会 google 找到。”

当我们的社会仍然有少女因为不知如何处理未婚怀孕而挺而走险自行堕胎,当“糖不甩”的讨论区上仍然会见有少男询问自慰是否会危害身体健康,可见错误的性教育观念在成长时期会有着不可逆转的坏影响。正面的性教育不只是性器官的教育,也是包含心理与情感教育的部分,正面而进步的性教育不是为了鼓吹青年人发生性行为,而是要教导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作出相应的选择,同时保护自己。除了说不、除了掩目不见外,我们实在是有再向前迈进的可能,期望我们更好的性教育。

(洪晓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系。女子,未婚,育有一女,出版诗集《浮蕊荡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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