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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警队高层:撑“七子”,因为恐惧自己成为下一个

陈永明说雨伞运动以来,警队是唯一面对群众的政府部门。在持续的指骂声中,警队不满情绪升温,直到七警判刑,部分人选择了“晒马”。

端传媒记者 陈嘉茵、许创彦、赵燕婷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2-26

2017年2月22日晚上,3.3万名现役、退休警员及家属,齐集在位于太子界限街警察体育游乐会上集会,声援因袭击示威者而在近日被判监的7名警察。
2月22日晚上,3.3万名现役、退休警员及家属,齐集在位于太子界限街警察体育游乐会上集会,声援因袭击示威者而在近日被判监的7名警察。

2月22日晚上,3.3万名现役、退休警员及家属,齐集在位于太子界限街警察体育游乐会,对法庭判处七警入狱两年表达不满。期间,数万人齐声大喊粗口,掌声与欢呼声随后此起彼落,响彻游乐会;更有警员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形容香港,自比“被逼害的犹太人”,引起激烈争议。

苏美珊也是这三万多人之一。外界形容集会有如黑社会“晒马”(展示实力),但她接受端传媒专访时说,当晚大家喊口号、唱歌,同事们聚旧、“集邮”(拍照),她觉得“有如一场嘉年华”。

苏美珊加入警队数年,现时隶属特遣队。她觉得,这场嘉年华背后更重要的意义,是“自己人撑自己人”,展现团结的力量:“他日touch wood(不走运)不小心被人拍到,也希望其他人撑自己。”

“三万多人去界限街,其实部分人只是羊群心理。”与端传媒谈及这场集会,警队高层陈永明一开口就这样说。

陈永明加入警队多年,近年多宗大型示威集会,以至警民冲突,他都有在前线处理,强调自己并非“坚离地”(不知民情)。他认为,这种“羊群心理”源于同袍效应:“警队内的brotherhood(兄弟情)已经植入了在身体内,觉得要不是自己人,就是外人。”

“老实说,七子做了什么,大家心里有数,只不过大家恐惧会成为下一个。”陈永明拍一拍自己胸口讲。不同于外界,陈永明提到七名涉事警员时,一直用上“七子”这个称呼。

“不去不行,感到要‘晒马’”

集会数天前,苏美珊在多个不同警察同袍的WhatsApp群组,接到同一则讯息,呼吁警员出席集会。

这时,苏美珊以为这是一个支持七警的“烛光晚会”,而且最初闻说集会是要商讨设立辱警罪,“我只是small potato(小人物),又未轮到自己出声,所以没打算要去”。

但后来,讯息铺天盖地传来:“兄弟你究竟要尊严定继续做死狗(哑忍),今铺(这次)你自己选择?”;“当人人都谈论的时候,原来自己无去,到时不要后悔”。看着多则图文并茂的讯息,苏美珊觉得“不去不行,感到要‘晒马’(展示实力)。”

大会最后公布参加人数逾3万人,比现时警队编制人数还要多。集会在坊间恶评如潮,有人质疑他们“非法集会”;有人批评他们“不顾形象,公然说粗口”;以色列和德国领事馆更严辞声明,指警员有关犹太人言论“不恰当”,对此表示遗憾。

尽管如此,集会过后,苏美珊仍感觉良好:“那晚回家后,大家把照片上载到facebook,写上‘团结就是力量’等字句,我觉得好感动”。

不过陈永明却认为,集会对警队形象造成一定伤害,在他看来,“激情过后,总会发现很多问题”。

他当晚没有出席,也没有阻止同事参与,因为“明白他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平台”。他解释,近年社会气氛两极,警员执勤时往往要面对示威者指骂,要控制情绪并不容易。“大家都怕自己会爆(控制不了情绪),成了下一个七警,毕竟我们都是人,我也怕自己会爆。”他提高声调,指一指自己说。

在陈永明看来,这种忿懑积压已久,可追溯至2014年的雨伞运动。“雨伞运动对我们警察部很不公平,我们是唯一的政府部门需要出来面对群众”。

“我们知道自己是磨心”

雨伞运动期间,苏美珊曾在前线执勤,参与过金钟和铜锣湾占领区的清场行动,当“面对群众”的那一位。

她忆述,当时工作时间很长,试过有同袍连续当值24小时,但很多时只是“企喺度”(呆站):“拿着武器又不能用,还要被人X老母。我们知道自己是磨心,示威者不是憎恨警察,是痛恨政府,但出来的却是警察,所以当时压力很大。但我们穿着制服,又不能爆粗‘回敬’他们。”

“占中已经违法,你还想怎样?是否拘捕了你,还是当你是上宾?”苏美珊气愤地说。

不过,说到最令她不满的,就非上级莫属:“前线很憎恨管理层和上级,他们未能果断下指令,拖了79天也没有清场;可能有人想明哲保身,怕背黑锅,却间接令我们要在现场被辱骂两个多月。”

那时候,警员与示威者冲突频繁,终于在10月15日酿成一宗震惊国际的七警案 —— 七名警员殴打示威者曾健超,被传媒全程拍下。

苏美珊还记得,当日在家中看到相关新闻报导后“火都嚟”(气上心头)。在她看来,“曾健超一定有挑衅警察,TVB片段一定有删剪。这一切,都对警察不公平。”

不过,法庭判决明确指出,新闻片段可信、没有删剪,最终七警各因“袭击致造成身体伤害罪”被判监两年。苏美珊听闻裁决后,脑海涌上“司法不公”这四个字:“袭击罪很轻微,其他案都是判两、三个月,今次却以两年半起点,求情后才扣减到两年,判得好重。”

翻看近两年在大型示威集会中,被裁定袭警罪成的案件,大部份皆被判监七天至十个月不等。苏美珊激动地说:“我们警察被人掷砖,我们的命不是命吗?”

两伞运动中,同样有参与警方行动的陈永明说,自己当时也身在前线,明白压力所在,不过他抚心自问,法庭在“七警案”中判决合理:“重判两年可以说很痛,也很难接受,但根据法律基础原则,这始终都是fair enough(很公平)。第一,不认罪,等同对指控没有悔意;第二,从来执法者知法犯法,都是罪加一等 ;第三,案件更涉及滥用私刑,情况严重。在现时的法律基础原则下,我个人认为判刑没有什么可争拗。”

但与七警始终同属一团队,他说“道义上还是会支持他们”。

2月17日,七名袭击示威者的警员均被判监两年,且不可缓刑,并由囚车押送离开法院。
2月17日,七名袭击示威者的警员均被判监两年,且不可缓刑,并由囚车押送离开法院。

The worst decision is not to make a decision

陈永明和苏美珊对判刑的观点纵有不同,不过他们都有同一个矛头 —— 警务处处长卢伟聪。

近年,警民关系水火不容。相比起鹰派作风的前任处长曾伟雄,以及屡次向公众道歉的邓竟成,卢伟聪被外界称为“缩头班长”,嘲讽他在重要事刻未有代表警队说话。那他在警队内部的声望又如何呢?

“管理层只顾不要影响士气、手足要团结,令到近年有个情况:即使有警员做得不够好,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视而不见。”陈永明说,七警案就是一例,“‘一哥’在七警定罪时没有出来,判刑时又没有立刻出来。”

七警2月14日被定罪后,卢伟聪事隔一日方致函警队内部,指对裁决感到“非常难过”;2月17日,他才首次公开回应裁决,表示“心情沉重复杂”,但没有回应外界要求,代表警队向公众致歉。

多个警察协会,及后组织2月22日集会。此前,卢伟聪没有任何表示。

陈永明说:“由判刑2年到界限街集会,其实他(卢伟聪)有很多时间处理。我认同要给警员发泄的平台,但管理层应该跟协会事先沟通,有什么可以说、有什么不应说。”

然而警队一向服从上级指令,协会举办这样的集会,难道没有卢伟聪的认可吗?陈永明流露出不满,挥一挥手说:“没有认可、也没有反对,是视而不见,没有给大家任何方向,任由协会自己搞。”

结果,集会言论惹来广泛批评,连日来急速发酵。警务处事隔两天,在2月24日发声明指言论“不代表警方立场”,也不认同有关的“不恰当言论”。2月25日,《南华早报》引述警方消息指,警队高层计划约见以色列及德国驻港领事馆解释事件,更形容事件已失控,担心发酵成外交风波。

“以前学堂也有教,the worst decision is not to make a decision(最差的决定是不作决定)。他们不是危机管理做得差,而是没有危机管理。”

陈永明认为,卢伟聪在事件发酵前,就应该及时做决定,免得公众感觉香港警队不尊重判决:“其实法庭定罪那一刻,‘一哥’就应该在法庭上向司法制度道歉,那外面的人听了,观感会好一点,但要留意,这不等同是向曾健超那个‘仆街冚家铲’道歉,因为七子已经负了法律上的责任,而法律没有需要我们道歉。”陈永明说话时一直很注意用字,惟说到让七名同袍入狱的曾健超,他多次用上粗言。

在内,卢伟聪也要更早的安抚警队内部情绪:“他早就应该亲自写一封信为七子求情,客观陈述他们做了多少年,有什么功绩,接受过什么嘉许,好让内部的人感受到支持。”

由两年多前的七警伤人,到今日的集会,公众对警方信任似乎越来越低,陈永明相信,要重建警队形象并非一朝一夕,也不是靠“前来捞政治资本”的撑警团体;真正需要的,是28000名警员的共同努力:

“我觉得事情很简单:不理你(警员)蓝丝、黄丝、是否支持一人一票选特首,只要你穿上制服,就是警察,要尽忠职守、公平公正,就是这样简单。而他们也需要大众给予信心和支持。”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苏美珊和陈永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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