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徐歆惠:在陪南苏丹哭泣之前,你应该先知道“全球噤声令”

从2017到2020年,特朗普的全球噤声令将造成650万非预期怀孕、210万不安全堕胎,以及超过2万个孕产妇死亡。

刊登于 2017-02-17

母亲们抱著婴儿在难民营内的临时医院,等待医生为营养不良的婴儿进行治疗性喂养。
母亲们抱著婴儿在难民营内的临时医院,等待医生为营养不良的婴儿进行治疗性喂养。

2017年1月20日,台湾的联合报刊出系列报导,记录两位台湾女孩到南苏丹从事人道援助的见闻,引起许多关注。报导之一用感性的口吻,描述两位台湾女孩不畏艰难前进南苏丹、把难民故事带回台湾,作为“以分享改变世界”的正面范例。另一篇报导则简要交代南苏丹内战的原因,花了大部分篇幅描述南苏丹冲突的人道危机,最后以非营利组织“开路伙伴”(Make Way Partners)在当地提供教育、培养和平种子作结。

两位女孩冒险犯难到南苏丹帮助难民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假如该报导旨在唤起大众对武装冲突与性暴力等议题的关心,甚至采取行动,那么读者也应该进一步思考:此种人道援助论述的宗教与性别政治,以及其与特朗普“全球噤声令”的关连。

南苏丹,冲突不断的血泪史

历经长达22年的南北战争,南苏丹于2011年7月正式独立,这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国家旋即在2013年12月陷入内战。苏丹人民解放运动(Sudanese People’s Liberation Movement, SPLM)是领导南苏丹对抗(北)苏丹的主力、也是南苏丹独立后的执政党,该政党内部的权力斗争导致分裂,当时的副总统 Riek Machar 带领反政府军(Sudanese People’s Liberation Movement-in-opposition, SPLM-IO)掀起南苏丹内战。

邻国乌干达与苏丹的“正义与平等运动”(Justice and Equality Movement, JEM)武装组织都加入协助南苏丹政府军;而以努尔人为主的武装组织“努尔白军”(Nuer White Army),则为了报复总统守卫军对努尔人的攻击,针对南苏丹总统 Salva Kiir 所属的丁卡族(Dinka),攻击其平民村落。

透过联合国、非洲联盟(African Union)、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调停,2015年8月,冲突双方签订协议,重新订定权力分享的机制。2016年4月,副总统 Machar 与总统 Salva Kiir Mayardit和其他反对派组成过渡政府。然而,同年7月冲突再度爆发,双方交火造成超过270位平民死亡,以及上百件的性暴力与攻击事件。

联合国难民署(UNHCR)估计,自2013年内战爆发以来,已有超过150万人逃离南苏丹,到乌干达、埃塞俄比亚、刚果民主共和国、苏丹、肯尼亚等地避难,形成规模仅次于叙利亚与阿富汗的难民危机。

联合报的报导提到,两位志工因为参加“开路伙伴”创办人金柏莉(Kimberly L. Smith)的新书分享会,而与该组织一起到南苏丹服务。开路伙伴是一间基督教传教机构,其宗旨是透过传授基督福音,来预防与打击人口贩运(human-trafficking)和其他形式的压迫,特别在妇女与儿童容易成为受害的地区。该报导描绘南苏丹内战的血腥暴力,尤其是妇女遭到强暴、因此感染HIV或被迫生下强暴犯的小孩等情节,其遭遇无不令人同情。

但除了沉浸于悲伤,更重要的是从中看见武装冲突、性暴力与性别不平等的内在连结。

战争苦果的性别差异

在战争中承受了庞大苦果的女性,却挤不进坐满男人的谈判桌。

徐歆惠

武装冲突的负面冲击,一直有性别差异。

女性比男性更可能在战争中经历强暴、性奴役(sexual slavery)、性贩运(sex trafficking)与其他性别暴力。有些时候,性暴力本身就是用来打击敌人士气、壮大己方声势的战争工具。最明显的例子即是ISIS 屠杀 Yazidi 男性,将妇女和女童当作性奴,作为消灭Yazidi与其他少数民族的策略;而在尼日利亚(奈及利亚)北部,武装组织博科圣地(Boko Haram)绑架妇女与女童,强迫她们嫁给博科圣地战士,一方面用来报复反抗的村落,同时作为招募士兵的手段。

战争也会提高孕产妇死亡率,根据UN Women 的研究,全球超过一半的孕产妇死亡,发生在有武装冲突的国家,或是暴力丛生、治理能力与经济基础薄弱的脆弱国家(fragile states)。

尽管妇女与儿童受到战争冲击最深,战后的和平会谈中,女性参与的比例通常偏低。缺乏女性参与的后果是:性暴力鲜少成为和谈议程,加害者经常不受惩罚,或者演变成“一群男人赦免另一群男人(和自己)在战争中对女性的犯罪”这样荒谬的场景。

在战争中承受了庞大苦果的女性,却挤不进坐满男人的谈判桌。

女性不被认为具有政治意志与能力来解决冲突、缔结和平、捍卫权利。此次联合报的南苏丹系列报导,也有类似问题──该文大幅描述妇女遭遇性暴力的惨况,加深女性做为受害者的刻板印象,以此衬托宗教团体无私奉献的救世主形象;却在这种描绘中,抹除女性行动可能的想像。

然而在其他例子中,我们却看见女性本身实际存在政治能动性,女性公民社会团体(civil society organizations)积极参与解决冲突、建立和平的行动。例如,利比里亚(赖比瑞亚)的草根组织 Women in Peacebuilding Network (WIPNET)组织当地妇女进行和平非暴力的抗争,敦促当时的总统Charles Taylor与反抗军举行和平会谈,甚至在会谈进度凝滞时,率领妇女们挡住会议室的门,要求谈判代表们没有谈出结果不能出来。WIPNET的领导人之一Leymah Gbowee,因为带领当地的女性和平运动、终结第二次利比里亚内战,得到2011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伦敦经济学院的研究者Marsha Henry曾劝学生,不要把战争中的性暴力当做论文题目,因为这些研究通常只会满足人们的窥淫癖与殖民凝视(野蛮、暴力、无法控制性欲的黑男人侵犯可怜的黑女人)、忽视历史与地缘政治因素。

从全球女权的角度来看,当美国新保守主义用解放女性来为理由之一,正当化2001年入侵阿富汗的行为,投射“穆斯林男人压迫女性、白人男性要来拯救有色女性”的殖民主义凝视,当宗教团体将“他者的(性)暴力”作为宣教工具,我们不能不对这样的论述保持警惕。

“全球噤声令”,另类的性暴力

特朗普的全球噤声令将造成650万非预期怀孕、210万不安全堕胎,以及超过2万个孕产妇死亡。

Marie Stopes International

特朗普(川普)上任后,立即重启了一项反堕胎政策──被讽为“全球噤声令”(Global Gag Rule)的墨西哥城政策(Mexico City policy,1984年由里根总统在墨西哥城宣布而得名)。该政策禁止接受美国国际发展署(USAID)补助的非营利组织,在任何地方提供避孕与堕胎的资讯、服务或转介,也禁止接受补助的组织参与游说、推动所在地国家的家庭计划政策。

这项政策之所以被称为“全球噤声令”,是因为受USAID补助的医疗机构不能主动提供堕胎建议、不能施行堕胎(纵使堕胎经费不是来自USAID),也不能主动转介妇女到可以进行堕胎的诊所。一旦违反,便会被取消补助。此举形同限制了医疗机构的言论自由,连提供正确的性教育与卫教资讯也受限。

USAID 是全球最大的家庭计划服务赞助单位,每年提供大约6亿美金的资金、医疗用品与器材到将近40个国家。特朗普的行政命令,将适用范围从接受USAID“家庭计划项目”补助的非营利组织,扩及到所有接受 USAID 与国务院补助的医疗组织。许多国际非营利组织与医疗组织已警告,这项政策将严重影响发展中国家的妇女健康——包括限制女性取得避孕工具的机会、妨碍人类免疫缺乏病毒(HIV)、寨卡病毒(Zika,兹卡)与疟疾的防治工作、增加更多非预期怀孕,最终迫使女性寻求不安全、可能伤及性命的堕胎方法。

提供避孕与堕胎医疗的跨国组织 Marie Stopes International 估计:从2017到2020年,特朗普的全球噤声令将造成650万非预期怀孕、210万不安全堕胎,以及超过2万个孕产妇死亡。国际计划生育联合会(International Planned Parenthood Federation, IPPF)也会失去最重要的资金来源,严重影响该组织在乌干达、肯尼亚与尼泊尔等地提供的避孕与家庭计划服务。

一项史丹佛大学的研究发现,小布希政府在2001年重启全球噤声令后,撒哈拉以南20个国家的堕胎率显著上升。可能的原因是,全球噤声令减少人们取得避孕药物或工具的机会,导致更多非预期怀孕,反而迫使妇女依赖堕胎作为家庭计划的手段。

另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发生在莱索托(Lesotho,赖索托)。在柯林顿时代,USAID 送了大约42万个保险套给莱索托计划生育协会(Lesotho Planned Parenthood Association)。2001年全球噤声令恢复,USAID 停止捐助保险套到莱国,当时莱索托妇女每四人中有一人是HIV带原者。莱索托失去了唯一的保险套来源,令其HIV防治工作雪上加霜。

全球噤声令这项反堕胎政策自里根时代开始,就是共和党籍总统取悦保守基督徒选民的手段。当保守基督徒以保护生命之名(pro-life movement)来限制女性的身体自主权,它威胁的不只是美国妇女,甚至可能让一些在贫困或战乱地区的妇女,以她们的生命健康付出代价。

女性比男性更可能在战争中经历强暴、性奴役、性贩运等性别暴力。博科圣地在奈及利亚北部绑架妇女与女童并强迫她们嫁给博科圣地战士是其中一个例子。
女性比男性更可能在战争中经历强暴、性奴役、性贩运等性别暴力。博科圣地在奈及利亚北部绑架妇女与女童并强迫她们嫁给博科圣地战士是其中一个例子。

女性培力与政治参与

因此,当我们在为报导中南苏丹女性的悲惨遭遇掉泪时,不应忽视“全球噤声令”对南苏丹与其他战争地区,还有无数发展中国家妇女和女孩的冲击。提供避孕与堕胎,听来比较不赚人热泪,发放保险套和事后避孕药,也不像是励志小英雄的故事,但是保障女性的生殖权,是促进性别平等不可或缺的一环。

性别平等与女性培力(women’s empowerment),才是让南苏丹不再哭泣的关键。

Rita Lopidia,南苏丹妇女组织 Eve Organization for Women’s Development 的共同创办人与执行长,在去年10月联合国安理会的“女性、和平与安全公开辩论”(open debate on women, peace and security)时说:“不只南苏丹,从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叶门)、马里(Mali)、中非共和国、刚果民主共和国,到全球其他受冲突影响的地区,女性的声音必须被扩大。”

因此,推动女性权益、建立永续和平的实际作法是:提升女性参与和平进程的比例、在和平协议里加入停止性暴力的条款、强化女性参政权、把性别保障名额纳入政治改革进程、加强性╱性别暴力的问责(accountability)机制、打击有罪不罚(impunity)的情形等。

即使面对战乱与暴力,女性追求和平及政治参与的决心与行动没有减少,只是我们有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

(徐歆惠,纽约大学国际事务研究生,主修人权与国际法,前NGO Working Group on Women, Peace and Security policy research fellow)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