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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春晚首次演出新疆小品,為何惹惱新疆人?

有内地生活经历的新疆青年集体吐槽春晚,但他们的反应,并不一定与疆内的其他群体相一致。

赵阳

刊登于 2017-02-01

春晚中,有演唱了不少贺年歌曲,图中正在演唱“美丽中国年”。
图为春晚中正在演唱“美丽中国年”。

和吃年夜饭、放鞭炮等传统习俗一样,由中国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春晚”,自1983年开播以来,也已经成为很多中国人过年仪式的一部分。因为近年春晚中国家意识形态与市场逻辑愈加明显,网络时代的年轻人往往在观看节目的同时,也通过社交网络“吐槽”与交流,很多网民基于吐槽的二次创作,甚至比节目本身具有更大的“笑果”。春晚吐槽,渐渐也变成了仪式的一环。

2017年除夕夜,春晚中安排了新疆主题的小品《天山情》。2016年,我曾在新疆进行过半年的田野调查,于是,小品刚刚播出的几个小时内,微信朋友圈和微博,瞬间就被我认识的新疆朋友们刷屏:

“我花了一辈子在告诉其他省的朋友,新疆不是都穿民族服饰不是天天吃羊肉,女的不是都叫古丽,男的不是都叫库尔班,我们不是都骑着小毛驴上学,结果一个春晚,都完了。”

因为在新疆网友间传播率极广的这段吐槽,不少原本没有收看春晚的网友,也纷纷在网上找到这部小品,看完后,毫无悬念也成为吐槽大军的一员。

为什么春晚小品《天山情》惹恼了如此多新疆人?

再次加深的刻板印象

“你们上学骑马吗?”、“你的汉语怎么这么好?”、“你一定很会唱歌跳舞吧?”……面对和回答这些问题,是每一位在内地读书、工作或旅行的新疆人都必须应付的必修课。阿迪力是南京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也是我田野的关键报导人(informant)之一,第一次被内地同学问到这些问题时,他其实有点震惊和气愤:“我的家乡在乌鲁木齐,虽然比不上北上广,但也比内地一些城市发达吧”。阿迪力不明白为何大家对新疆的了解会如此如此匮乏。

虽然第一次被提问的时候情绪复杂,他最后还是会耐心解答。很多内地人对新疆的第一印象,往往来自于遍布内地的,以高价强买强卖的维吾尔族切糕摊贩、街头乞丐,和一些关于小偷的传闻。他们构建出一个野蛮、贫穷和欺诈的负面新疆人形象。阿迪力曾经在朋友圈写道,他决心利用在内地求学的大学生身份,做好新疆的“宣传大使”。

“所以,有内地同学好奇向我提问的时候,我都会告诉他们,新疆有很多跟内地一样的大城市,我们住楼房,坐公交上学,很多人都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新疆也有非常多的汉族朋友,不是所有新疆人都能歌善舞……”

小品《天山情》讲述了一个维吾尔族大叔为了报答政府恩情,不愿收下汉族会计万元补偿款的故事。主演阿布都沙拉木·阿布都热合曼说:“要把新疆人的热情、豪放、善良带上春晚的舞台”。于是,小品中使用了大量维吾尔族“传统”元素,从色彩鲜艳的艾德莱斯绸、绣花衬衫和花帽等民族服饰,到随时随地都可以唱起来、跳起来的民族歌舞,再到集睡觉、吃饭、喝茶各种功用于一体的传统板床。为了还原“原汁原味”的新疆味道,原本可以讲一口标准普通话的维吾尔族演员也在小品中,生硬地模仿起维吾尔语母语者的普通话口音,甚至还把一头具有新疆特色的毛驴,千里迢迢地运送到北京作为演出嘉宾。

最初得知关于新疆、维吾尔族的小品将首次登上春晚,很多新疆人相当激动,但是不少人看完后大失所望:“科普了几年,还是输给了春晚”、“一夜回到解放前”……正是因为内地对于新疆的负面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很多个体在已经付出了努力之后,却发现这部小品无意中向全国观众再次强化了既有的刻板印象:维吾尔族观众主要认为,小品进一步强化了内地汉人社会对维吾尔族的负面刻板印象;有不同意见的新疆汉族,则往往把关注点放在“小品没有展现出近年来新疆的发展与现代化一面”。

多元的新疆历史脉络

虽然网络上的声音一面倒地对小品持负面评价,但也有一些新疆维吾尔族和汉族提出不一样的看法,并获得众多点赞支持:“能走上春晚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让大家对新疆充满好奇是第一步,之后再让大家了解到现代的新疆。”、“草原、毛驴、歌舞和民族服装都是我们新疆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呈现?”、“懂的人自然会知道新疆真实的样貌,不懂的人要慢慢向他们解释,我们要做一个宽容的新疆人”。

负面评价看似完全压倒正面或中立评价,但究竟什么才是新疆人的主流意见?我们可以听到的声音,几乎全部来自以汉语为主导的社交网络,能发出声音且被获知的,除了以汉语为母语的新疆汉族、回族,还包括维吾尔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中汉语能力较好的。

2016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维吾尔族传统聚居区,如和田地区、喀什地区、阿克苏地区和吐鲁番,维吾尔族网民互联网普及率分别为44.3%、43.7%、39.7%和40.6%,远远低于当年的全国平均值51.7%。在这些网民中,高中及以上学历占比高达79.2%;然而根据新疆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这些具有高中及以上教育程度的人口,仅占总人口的25.1%,这一数据在维吾尔族中更低一些。占全疆人口更多比重的初中及以下教育程度的群体,尚没有成为互联网参与者,在这场讨论中也势必将失去声音。

仅以维吾尔族为例,除非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在汉族学校上学的“民考汉”学生,掌握较好的汉语能力绝非易事。这些群体居住在牧区、山区,以及南疆农村地区。他们往往不具备足够的互联网知识,微信等社交软件也没有在他们当中普及,即使用上了,他们也不一定可以看懂或顺利表达汉语内容。

与八国接壤的新疆素来就是文化交汇之地,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们,共同把这块土地当做生生不息的家园。新疆也一直都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文化力的拉扯:汉文化、突厥文化、阿拉伯文化、英美文化、印度文化、俄罗斯文化、蒙古文化等。不同个体因为居住地和教育等背景的不同,而在这些不同力量的拉扯间选择不同的偏向。

因此,“新疆人”绝非同质化的集体,而是一个具有多元样貌的地域性集合,关于同样问题的看法,也往往存在着纷繁复杂的意见。不同新疆人的心里,新疆可以是充满异域风情的,也可以是到处高楼大厦且摩登的,更可以是两者兼有却有不同程度侧重的;很明显,小品《天山情》这一次选择了用“传统”的一面再现新疆。

向他者呈现新疆,首先要展现哪一面?面向不同群体,应该在策略上有不同侧重。很多新疆维吾尔族和汉族青年因为在内地的生活经验,默契地期望借由个体的共同行动,翻转新疆和新疆人在内地的污名化和各种标签。他们认为这是当前最必要和迫切的诉求。然而,尚未成为系统的个体行动,在对抗春晚这场由央媒承办的,具有相当多受众的集体展演时,似乎微不足道。

新疆到底是什么样子?那里当然有很多人还在日常穿着民族服饰,有很多人还说不好汉语,城市的边缘可能就是沙漠、戈壁或草原,街头上随处可见毛驴和骏马,稍稍激动就跳起舞来;但是,那里也在经历着现代的冲击,一座座高楼大厦在绿洲和戈壁中拔地而起,高速公路上随处可见豪车,很多人可以同时讲标准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年轻人浑身潮牌,许多极限运动逐渐流行。

因为多元性的历史脉络,无论是新疆的土地还是人,历来都是多元且复杂的集合。这场短时间内发起的集体吐槽,背后实则是一批维吾尔青年,基于在内地生活的经历,迫切期望建构多元的现代化新疆形象。这一期望,并不一定与疆内的其他群体相一致,甚至可能存在分歧。

( 赵阳,国立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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