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张悬的公民网络沙龙:每个人之间的不同,其中都有神


台湾音乐人张悬从2016年底开始,持续在女巫店进行了多场公民对谈,她想提供的,是人与人交流、思辨的机会与场所。

特约撰稿人 李晏如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1-03

张悬用“公众人物”和“公民”这两个身分,针对从婚姻平权、世代观念到当代公民权利与义务等主题,亲自一对一讨论交流。
张悬用“公众人物”和“公民”这两个身分,针对从婚姻平权、世代观念到当代公民权利与义务等主题,亲自一对一讨论交流。

从1995年起屹立于公馆台大侧门的女巫店,是台湾女权运动与独立音乐发展的知名公众场域。16岁起在此展开歌手生涯的张悬,今天没有坐在用餐的群众与麦克风前。她染回许久不见的黑发,一身素色,戴着棒球帽,缩在全店最后方的角落,面前摆着一支手机。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是20岁出头的女大生,神情羞涩,对自己的人生仍充满疑问:“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机会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了,所以想问问大家的看法……”

这支手机连结的是张悬的Facebook粉丝页,线上直播显示共超过15万人看了这段影片。2016年12月16日,在出席台湾立法院的“同性婚姻法制化”公听会后的两周后,张悬在自己的官方脸书上公开贴文,表示未来几个月,每周三天,她都会在女巫店公开进行“公民对谈”活动,用“公众人物”和“公民”这两个身分,邀请任何愿意前来的民众,针对从婚姻平权、世代观念到当代公民权利与义务等主题,亲自一对一讨论交流。

对于张悬此举,外界有人说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文青行为,也有人将其讥讽成名人公主病的表现。这些种种令人不禁联想到17世纪在欧洲红极一时的沙龙文化,也与启蒙运动、女性主义和社会壁垒的消弭等概念特点脱不了关系。有趣的是,当时这些教育程度足够主办沙龙的上层社会女子,也曾被戏谑地称为“矫揉造作的淑女”(préciosité)。

张悬本人倒是显得对这些声音不甚在意,“每个人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只重申,这是以她个人名义发起的单纯对谈活动,没有集结任何团体组织的专业策划,没有任何利益目的,更并非为了强夺任何形式的“话语权”。她也将对谈的规则清楚列明,表示所有对谈纪录都全程公开,自己不会代表任何团体族群发言或提供资讯、不会擅自公开对谈者的身份隐私,更不会在对谈中针对任何特定人物做出评断发言。

张悬强调,自己唯一想做的,只是就“个人生命经验与自身知识”作为交流内容,而非提供或声称必然对错的答案。她的动机和目的非常简单:“因为不同立场之间的理解,很多时候无法经由交换资讯和意见就能发生,也许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彼此体验这件事。”

以问题回答问题

两周下来,对谈时间并没有出现大批追星的粉丝挤满现场。女巫店前端的大片用餐区照常营业,对谈活动区域只限制在柜台后方走道较为隐秘的三张桌子,有些客人甚至不知道张悬就在店内。每晚在这里聚集的,除了志工外大约有20多人,大部分是年轻学子或从事教育相关工作者,其中陆生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

现场出现的对谈内容,囊括教育、法律、媒体和社运等各式各样的主题,但主要仍围绕在当前争议性最高的性别和人权议题之上。大多数对谈者的主要困惑和疑虑,几乎都关乎于自我价值和判断能力的建构、对在地文化政治环境的反思、个人与社会关系之间的拉锯,以及不同群体面对双方差异时应该如何自处。

对谈全程,张悬始终维持一致的平静语气,不表露个人的好恶情绪。每次听完对方发言,她往往会先挑出自己听到的关键字,向对谈者询问使用这个词汇的原因与用意,确认两人对该词的定义与认知是否一致,才会继续接下来的对话。如她在声明中提及的“以问题回答问题”原则,面对对谈者的疑问,她时常会先反问对方“你觉得呢”,或是以“有没有可能”、“我们是不是能想想”等语句作为自己发言的开头。

在聆听和反问问题的同时,张悬偶尔也会跳出主题,挑出谈话中出现的支节,进行相关联的社会现象与知识历史的衍生讨论,并转而邀请线上同时收看直播的观众,在留言中开启一系列相关的“讨论串”,就此主题提供专业的深度资讯,或收集不同背景的意见发言,让可被论述的领域愈发扩展庞大。对谈完毕后,每日的对谈问题摘要和后续话题,也会被重新整理归纳,更新在张悬的Facebook粉丝页上,留下纪录供使用者继续思考。

影音直播不止得以迅速传递给广大的受众感受到,线上讨论串的功能,还得以让参与者在对谈中就立即收到深度资料的查询以及佐证。
影音直播不只得以迅速传递给广大的受众感受到,线上讨论串的功能,还得以让参与者在对谈中就立即收到深度资料的查询以及佐证。

回到公民的身份

很多人不解为什么这些对谈有其必要,张悬解释,这必须先回到“公民”身份的概念谈起。“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好恶选择,而所谓的公民身份和身为一般民众最大的不同,在于你不见得要去除自己的好恶,而是你要理解梳理你的好恶从何而来,并能够试着跟不同的人表达和谈论这件事。”

假设一般民众在意的是自己家里的私事,张悬解释,那么公民意识在乎的就是社区与社群的事。“你的意见对于社会群体的影响当然是重要的,但若你意识到你邻居的看法也跟你一样重要,那你就不会只是丢出个人的好恶判断,而会愿意倾听别人的看法和进行讨论。”

张悬认为,所谓的公民对谈,指的就是如何以这样的身份和自觉,分辨客观事实和主观观点的差异,了解别人和自己的立场在不同成长背景和文化脉络中是如何形成,进而能够用交换彼此生活经验的方式,共同思辨和谈论一件事情,也才有可能相互理解,形成共识。“所谓好的社会环境,不是针对一个议题或法案,逼迫众人立即表示挺不挺、过不过,而是鼓励去思考,为什么要挺、为什么要过,提供更多黑白之外的选项。”

张悬说,她之所以在这些公民对谈中讨论词汇、研究现象,正是因为她看见社会现在急需这样的过程。“我们扪心自问,在我们的教育体制中,我们有多少时间机会讨论这些?在我们的成长过程里面,有谁总是愿意做我们可敬的对手,陪我们公平地深论或辩论这些事情,培养自己的思辨能力?至少我的成长过程里面很少,所以我一直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我现在做的也只是这件事情,用我的身份和平台去提供这样一个可能性。”

一个人的问题,几万人的迷惘

几次活动下来,随着张悬的穿针引线,每个对谈过程也逐渐开始变长,从起初常见的简短问句,慢慢开始出现更多个人故事的分享,和其他讨论者更自在的介入与讨论。张悬也说,她想要有意识地降低自己在对谈中的比重,留更多空间给对谈者叙述更多不同的生命经验和遭遇的问题。

“一个人的问题,可能代表几万人的迷惘。”张悬以自己的成长过程为例,从青春期时只会白目地问问题,发展到尖锐地问问题,甚至是含泪问问题,到最后才愈来愈了解可以怎么问问题,才能学到更多事情。有些时候,问问题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寻求答案,而是透过问题去看见更大的世界,发展对差异更大的包容力和同理心,“少了这个步骤,会只剩意见的强行碰撞,但那个互相感染的过程,才是沟通真正的本质。”

一个不沟通不思考的社会,容易发展出一套强调同质性和单一高标准的“除菌过程”,最后演变为一个容不下复杂性的过度二元化环境。尊重别人的隐私和故事,以及从不同成长环境中发展出来的性格和信仰,这个公民社会才能发展出蓬勃的丰富面貌,也才能在面临磨合的时刻,于你死我亡之外提供其他的选项。

“生而为人,不管是心理精神或生理活动,我们其实都有一个复合性的身份,和一种以上不同的面向,有时候甚至是跟道德和善恶无关的生活模式。我们要常常提醒自己这点,不然就会困在媒体与舆论现象呈现的二元对立里。”张悬说,“几千年来,已经有这么多人讨论过这么多复杂的人类历史和知识脉络,人类活动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累积和演变,爱也是,政治也是,人与人相处也是。在21世纪,不管什么样的资讯都有管道可以了解追寻,我们怎么舍得还用这么简化的方式去看事情?”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在年复一年的人生中,过滤筛选出来的“宝石”。张悬用她擅长的鲜明譬喻能力补充,“我们不一定需要去认同石头本身的实际价值,但我们可以欣赏或尊重他收集石头的品味,因为那也是让我们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原因。”

从1995年起屹立于公馆台大侧门的女巫店,是台湾女权运动与独立音乐发展的知名公众场域。
从1995年起屹立于公馆台大侧门的女巫店,是台湾女权运动与独立音乐发展的知名公众场域。

每个人之间的不同,其中都有神

12月27日对谈的这一天,女巫店刚好播起刚离世的George Michael的专辑《Faith》。生前作风饱受争议的George Michael,利用精彩的跨界音乐商业风格,包装了性别与暴力等更严肃的社会议题。以此专辑作为对谈的背景配乐,似乎巧妙的合适。

张悬于女巫店内的系列公民对谈活动,截至2016年的最后一周为止,总共进行了六场,线上观看人次总数相加已超过40万人。接下来,她打算改变对话频率和形式,留出更多的时间走到台北以外的其他城乡地区。

人与人一对一当面谈话的亲密感,透过网络平台的影音直播,不只得以迅速传递给广大的受众感受到,线上讨论串的功能,还得以让参与者在对谈中就立即收到深度资料的查询以及佐证。作为第一个亲自以这种方式与一般民众进行接触对谈的公众人物,张悬此举无疑也创下了一种沟通的先例。

对这个活动最终能造成的影响,和社会演变的进程速度,张悬抱持希望,但也不急于强求。“毕竟每个人生命经验累积的速度和体悟的快慢都不同,有人20岁就看过死亡,有人60岁才懂爱情,有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感受到贫穷。我们或许一辈子都只能透过自己感受世界,但或许我们能够营造一个愿意容纳各式各样感受的社会环境。”她停顿一会,然后用一贯的张悬风格这么总结:“因为每个人之间的不同,其中都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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