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公民黑客

走进台湾“零时政府”,他们改变了什么?

g0v社群或专案到底是不是如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未来如何如何,然后动手去实践。

特约撰稿人 蒋佩伊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6-01

#公民黑客

零时政府(g0v)。
零时政府(g0v)。

那是个“协作”即将启航的年代。

两千年初期,维基百科计划启动,协同编辑(collaborative editing)的概念开始为大众所知。在自发的管理下,全世界无数的参与者为无数的词条编写解释。

矽谷人的脑筋动得快, Socialtext 公司开始延揽“共同笔记”系统开发者,其目的在于研发大型企业内部使用的社群软体,希望让员工彼此碰撞出有益于公司发展的点子。其中几位便来自台湾“开放原始码”运动的社群。

开放原始码

“开放原始码”(Open Source)或者简称为“开源”是一种理念倡议及实践主张,现今多用在资讯相关领域。它倡议开发者将产品设计、生产的过程及纪录全数公开,以便让后来的参与者能够依自己的需求使用产品,并且做进一步的改良及开发。

技术陆续到位,产品也成形了。但一部分人引颈期盼的“技术乌托邦主义”并没有出现。因为这种期待员工由下而上参与公司决策的设计,多数无法与传统企业“董事会决策指导,员工听命执行”的结构相抗衡。

改造企业未竟全功,线上共同笔记系统却成为台湾公民科技翻转政治的沃土。2012年末,台湾公民黑客社群“零时政府(g0v)”开始使用 Hackpad 线上协作平台,成千上万的想法在此激荡,架构起 g0v 的无数专案。

但老实说, g0v 参与者哪管什么“技术乌托邦主义”?对他们而言,一切只是“做,就对了。”

以开源协作游击公共领域

g0v 成形于2012年底,承袭着“开放原始码”的精神,踏入其他开源社群较少碰触的公共领域,以集体协作方式号召群众,加入改造政府的行列。他们以程式开发便于公民参与的资讯平台及工具,协助公民监督政府、关注公共议题。

从数据上看 g0v ,总体面:超过1000名贡献者、开发超过100个专案、已举办40场黑客松工作坊、受邀演讲超过50次……。短短3年半, g0v 的社群规模及专案成果已让他们成为全球前三大公民科技社群。活跃度已与欧洲 OKFN 、美国 Code for America 并驾齐驱。

但无法量化的是他们的影响力:有 g0v 的参与者认为政府的资料难读难懂,于是动手将政府预算视觉化;因为拒绝政府以程序不公开进行决策,他们架设立法院影城,并尝试许多直接或参与式民主的专案。选举到了,他们创设候选人投票指南,让选民除了薄薄的选举公报外,有更多投票依据;八仙尘爆206台南震灾时,他们快速地架设资讯整合网站。

即便没有突发社会事件时,随手可查的环境仪表板急重症医院病床数,用以判断新闻资讯是否正确的新闻小帮手,甚至是国、台、客三语辞典,都能看见 g0v 的标志。

但这一切,只来自于一个自然的念头:办场黑客松吧!。

“我们很明确理解 g0v 的社会关系是在线下(实体世界)、在人与人之间。” g0v 参与者唐凤表示,许多人第一次参与 g0v 就是来黑客松,面对面沟通得以解决在线上说不清楚的问题。

谈 g0v 缘起总不免提到2012年台湾政府那支“经济动能推升方案”广告。影片里,政府以政策复杂、不易解释为由,草草交代“一切都在加速进行中”、“做,就对了!” g0v 的共同发起人吴泰辉与高嘉良看了,决定与其他两位伙伴在即将参加的“Yahoo Hack Day”竞赛中,把参赛作品改成“政府预算视觉化”,直接与政府对呛。

这个作品让他们拿到佳作,四个人决定拿奖金办一场“黑客松”,期待连结更多以资讯参与公共议题的能量。

黑客松

“黑客松”(Hackathon)即Hacker’s Marathon,参与者提出构想、发起专案,在一定时间内与其他不同专业背景的伙伴Hack出成果。3年前,这个词对多数人而言还十分陌生,但对于与国际同步的台湾开源社群来说,却再自然不过。

“找间咖啡店或我家,一群人就带着电脑来黑客松。对我们来说就是生活中会一直出现的事,” g0v 的共同发起人瞿筱葳提到,类似黑客松的聚会雏形可追溯到十几年前台湾的开源社群先锋“艺立协”(Elixir,艺术家独立协会)。每周日下午,参与者带着插网卡的电脑,相约在台北紫藤庐茶馆,“就在那边混、聊天。”

也因此,当手上有一笔钱,他们自然而然地想办一次黑客松。在朋友们惯用的网路聊天室(IRC)里,彼此你一言、我一语,“g0v零时政府”的名字、网域、活动定位也就定了。“g0v”用数字的“零”取代了“gov”中的“o”,希望从零出发,重新思考政府的角色,也是代表数位原生世代从0与1世界的视野。成员也有人把“零”定义成零碎时间、或是零时(整点),期许23时发生问题,零时就马上回覆处理。

这一小群发起者原本预期这第一场黑客松只是一如往常的小聚会,但最后竟因报名人数爆满,必须将场地移至中央研究院资讯所的百人大场地。

有一就有二,自此每两个月一次的黑客松,便成为 g0v 的实作场、交谊厅。中间穿插着其他针对特定专案或方向的“中、小松”,以及两年一次、连结外国公民科技社群的 g0v Summit 。就这样, g0v 社群逐步踩出以实体活动为主的运作节奏。

“我们很明确理解 g0v 的社会关系是在线下(实体世界)、在人与人之间。” g0v 参与者唐凤表示,许多人第一次参与 g0v 就是来黑客松,面对面沟通得以解决在线上说不清楚的问题。此外,相较于维基百科社群以远端文字沟通的非同步传统, g0v 使用的协作文件 Hackpad 更营造出彼此在同一时空的同步状态。在这样的空间设计里, g0v 开放、积极的社群文化得以深化、开展。

改变第一步:成为“没有人”

“先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人做这个,先承认你就是那个‘没有人’!”

“‘没有人’是万能的!”

在 g0v 里有这两句被讲到烂熟的话。它们乍看之下是文字游戏,却也是他们在台湾社会面对未来的一片无力中,抛出的实际问题:“我们真的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了吗?”当所有人都在指责一个虚幻的“没有人”时, g0v 的参与者用“开干精神”鼓励个人停止等待、扛起那份责任,同时以协作的形式号召更多人一起扛。“如果你不把你的个人关怀放在大家看得到的位置,那就只是内心小剧场,没有意义。”唐凤表示。

话虽如此,要使人跨出第一步并不容易。因此,如何将社会问题转为可行的专案,便是重点。在 g0v 的社群里,有一连串形象化的术语:专案被叫做“坑”,发起专案叫“挖坑”,参加专案是“跳坑”。

被称为“新手村‘村长’”的高嘉良被视为厉害的“推坑手”。因为对各专案的理解,他能把坑拆得小小的,也就是把工作量或者问题简化,用这个怂恿大家“冲一下”。 g0v 参与者蓝一婷表示,后来大家也都有样学样、积极推坑,使得 g0v 的聊天室里总有些“神奇的时刻”。“大家拆坑推坑,有人哀号,然后消失一阵子,程式就出来了,”瞿筱葳说。

为了让大家更无负担地参与专案,瞿筱葳还透露了一个诀窍:“我们会故意丢出一些很丑的mockup(计划半成品)或很烂的企划,让人改。”蓝一婷在一旁补充,“就是让人看了觉得‘这样也行?’”瞿筱葳说, g0v 社群总是先蹲低再等人跳高,然后再将人一把推入坑中。“诱捕法”,她笑着结论。

更重要的是, g0v 社群没有主/从、重要与否的分别。在 Hackpad 中,每个人的贡献都会被记录下来,开放的空间使得更多微参与者得以尽一己之力付出,造就 g0v 如今的规模。

因为对所有人的不排除,使得 g0v 自然而然成为一个去中心化、内外界线模糊的社群。只要遵从开源、协作理念,都可以称呼自己是 g0v 参与者。

唐凤。
唐凤。

唐凤比较 g0v 与其他开源社群,除了议题与政治相扣外,更特别的是在 g0v 专案里,每个角色都拥有相同的重要性。她以 g0v 开发的民间版教育部辞典“萌典”为例,“我们做的事情既是软体的介入、也是文化、甚至是艺术的介入,并没有哪个角色扮演主角。”她认为,这也影响了参与者的心态。

共同发起人之一吴泰辉也提到,今年 g0v 年会因有投稿者未经录取,以自身的丰富经历质疑 g0v 的选稿标准。“但当他认为自己比较有资格被选上时,就已经抵触了 g0v 的协作精神。”吴泰辉进一步解释,那是不排除任何人都有资格、都有贡献的可能。

这种不排除的心态表现在 g0v 的方方面面。例如,在 g0v ,没有任何专案是没意义的。蓝一婷根据自身感受表示,社群正向鼓励的风气很盛,任何小专案、小贡献,都能获得很正面的回馈。“比起负面评价,我们更倾向建议怎么做可以更好,”瞿筱葳说, g0v 不“挡坑”,每个人都可能是潜在的贡献者。对他们而言,这是个没有不成功,只有想办法更成功的社群。

但社群的正向回馈并不代表每个专案都能找到人参与,即便找到了,多数也难逃“烂尾”(专案搁置)的命运。瞿筱葳表示,他们常为新手打预防针,告诉他们,在 g0v 没有人可以要求别人非得做什么,大家都是“用脚投票”,自发性地参与各自有兴趣的专案,因此“弃坑”其实是常态。

在这样自由自主的环境下,却营造出社群积极互助的习惯。瞿筱葳指出,在 g0v 有点像是“交工”的模式,当缺乏人力,大家会主动到不同专案求救。“社群里有种幽默感,大家不会觉得你烂尾好逊噢!而是觉得有点可怜,决定互相帮忙。”

连被放弃的都不排除,将沉寂视为再次出发的酝酿期。这是 g0v 的开放姿态。事实上,为了鼓励多方尝试, g0v 甚至支持大家“弃坑”。吴泰辉认为,只要开个头,做出一些成果,未来便有延续下去的可能,即便是条死路,也有告诉后者此路不通的意义。

因为对所有人的不排除,使得 g0v 自然而然成为一个去中心化、内外界线模糊的社群。只要遵从开源、协作理念,都可以称呼自己是 g0v 参与者。与传统组织的差异,在 g0v 的媒体政策里可见一斑:

“任何人都可能宣称 g0v 社群或专案如何如何,任何人都可能不同意他人宣称 g0v 社群或专案如何如何。”

“ g0v 社群或专案到底是不是如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未来如何如何,然后动手去实践。”

若非亲自采访及刻意研读,实在难以想像如此明确且详细的媒体应对原则,竟来自于一个如此松散的线上社群。对于社群参与者称呼、发言原则、受访形式的刻意讲究,在在凸显 g0v 对于“没有人能代表 g0v ”的坚持。而这些原则,甚至是 g0v 奉为圭臬的宣言,同样是在去中心化的模式下,由参与者集体一字一句地讨论、编修而来。但显然这样的模式,大众一时很难理解。尤其是在参与318运动后,他们需要花更多心力解释及维持。

推着老旧钝重的政府向前跑

2014年3月18日,一群反对签署《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的抗议者强行占领立法院,开启了马英九政府执政时期最重要的一场社会运动。当时 g0v 发起专案,在立法院内外架起了直播,同时架设 hackfoldr 资料夹,整理即时资讯。与 g0v 其他所有专案一样,这些支援全由参与者自主发起、协作,每一夜、每个时段,没有组织的强制力,支援人力却极少断过。能见度瞬间提高、参与者大批涌入, g0v 因而必须愈来愈强调及维系社群的“去中心化”及“开源精神”,在 Hackpad 彼此提出意见、协力编修内容。

经过了“318”,连同在它前前后后的多场公民反抗运动,以 g0v 为代表的社群无可避免地被部分评论者归进了“反马(英九政府)阵营”。

318运动过后,部分社群参与者也提出了 g0v 应运用这股能量、组织政党的想法,更直接触碰 g0v 与政治立场之间的神经。虽然在长时间的讨论后,“无党无派”仍成为最后共识。但部分参与者却也有不同想法。一位专案参与者江明宗便表示,若要延续 g0v 的专案影响力,社群势必得进一步地表达立场,才能解决结构性问题。

江明宗以 g0v 著名的“政治献金专案”为例。原本依照法律,台湾参与选举的候选人应该向监察院申报政治献金,申报内容也应该对民众公开。但监察院只允许民众自己到监察院列印政治献金明细,民众只能得到报表的影像档,根本无做进一步分析和监察。

于是王向荣等人就在 g0v 发起专案,号召群众到监察院影印、扫描包括马英九在内的政治人物竞选时申报的政治献金资料,再用程式将档案切成小块图像,由网民们人工判读填表,重建电子档。没想到短短一星期内,所有图像便被辨识完毕,参与者高达二、三十万人,也使此专案成为 g0v 群众协作的最佳典范。

“但你说它真正促成了政治献金的资料开放吗?也没有。”江明宗表示,像这样凭藉人工及人民怒气的专案只能烧一阵子,要真正做到制度的改变,往往需要进一步地结合 NGO 表达立场。但因为 g0v 没有主体,当大家觉得累了,专案便停止了。即便偶尔会再提出讨论,力道及气氛却已经没了,更难引起相关单位的关注。

对江明宗而言,要真正使专案有影响力,还是必须由下而上(bottom up)培养公民素养。他认为,这是需要持续推动的,但 g0v 习惯一个个专案跳着做。“对大众而言, g0v 像高空烟火,从下面看觉得很漂亮,却不觉得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管中闵坦承自己错估了时代和形势,他介绍了行政院政务委员蔡玉玲主持建构,名叫“vTaiwan”的政策谘询平台。最后勉励参与者“自己政策自己修”。

参与者有上述的反省声音,并不代表台湾政府这部老旧钝重的机器完全没有被 g0v 推动向前。例如当年“另类催生”出 g0v 的广告“经济动能推升方案”,出自当时的经济建设委员会(现在改称国发会)。主委管中闵在任期间大力推动马政府包括两岸服贸、自由经济示范区等政策。在太阳花运动之后,管中闵于2015年2月辞去公职,在当时的发言里,对太阳花前前后后的公民运动不以为然不在话下。

但2015年10月中,管中闵在知名的网路论坛 TED 发表了一场演讲,题目叫“为什么民众反对政府的每个政策——一个官员的反思”。管中闵用他自己任内推动“自由经济示范区”的失败经验,对照国民党威权统治时期,可以大刀阔斧推动“十大建设”、“九年国教”的历史经验。他说,过去人民因为资讯传播速度与品质有限,社会非常仰赖菁英的决策,政府政策有赖高层菁英的策略思考来推动。但如今这种“家父长式”的决策模式已经无法说服一般人民。相反地,如果能藉助透过网际网路的效力,以资讯公开与群众智慧来形成政府政策,成功的可能性会比以往都高。

在台下众多听众面前,管中闵坦承自己错估了时代和形势,他介绍了行政院政务委员蔡玉玲主持建构,名叫“vTaiwan”的政策谘询平台。最后勉励参与者“自己政策自己修”,一番坦荡的告白赢得了全场掌声。

事实上,不管是管中闵的“觉悟”或蔡玉玲的创新,在他们背后更重要的角色是刚刚在520交卸职务的行政院前院长张善政。他出身资讯科技业,在马英九的第二任期加入政府部门后,就负责相关政务。在 g0v 会场发表讲话时,他以台湾在英国“开放知识基金会”(OKFN)中的开放资料评比获得第一名为荣;也向与会者坦言,公务体系的改革不可能一蹴可几,必须慢慢“洗脑”公务员。

张善政视 g0v 参与者为同道的理念和姿态,让他即使代表的是被民进党及社运团体“KO”的国民党政府出席,现场的气氛也并不尴尬。

指出问题 降低门槛

“‘问题化’这件事,是 g0v 这3年来做得特别好的。”唐凤认为, g0v 的重点在于指出问题、引发更多人的社会关怀。但进一步的结构性改变,需要时间慢慢进行文化感染,并非多数 g0v 专案的重心。 g0v 无法真正产生公民能动性,他们能做的,只是把参与门槛降低,并提供你一群同伴。

看着 g0v 发展至今,唐凤表示,从没有人预期, g0v 能从一场黑客松扩大为一场公民运动;更没有人想像,“没有人”的规模可以如此之大。相较于传统社会运动的能量随着时间、空间分散,在一个拥有即时协作工具与通讯软体的时代,公民科技社群的经验及能量却是不断累增。

随着经验的深化与交流, g0v 专案也愈来愈从资讯开放,进一步转而针对特定问题提出解方。跨界的交流也愈来愈多,从内部沟通转而到外部沟通、合作,是他们更进一步的课题。

放长线钓鱼, g0v 是这样的。持续关注自己关心的事、以开放的姿态等待愿者上钩。当共笔协作来到公共领域,它找到了它适合的位置;原本在现实世界里的没有人们,也在 g0v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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