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特朗普来了

余杰:回首里根,眺望特朗普(上):总统与商人

在里根之后的历届美国总统当中,特朗普是跟里根最相似的一位,甚至比列根的副手老布什更像。

刊登于 201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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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声称景仰雷根并在三十多年前与雷根会晤过的川普,有没有可能在任期内,创建雷根那样的功勋呢?
余杰:声称景仰里根并在三十多年前与里根会晤过的特朗普,有没有可能在任期内,创建里根那样的功勋呢?

特朗普胜选之日,我毫无惊诧之感,因为我早已料到此一结果。预测特朗普胜选,不需要多么睿智,但要有足够的诚实。我一边在电脑前看不断刷新的各州选票统计数字,一边读里根的传记 President Reagan: The Triumph Imagination。有意思的是,这本传记的作者,是倾向民主党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理查德.里夫斯(Richard Reeves),虽然作者不认同里根的很多理念和政策,却不得不承认,里根是当代美国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在多次全国性的民调中,里根被美国人选为超过华盛顿和林肯的“最伟大总统”。

理查德.里夫斯认为,没有人管里根叫知识分子,但里根是用知识分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里根是个理论家,对自己的一些理论笃信不疑。里根工于辞令,能把这些概念变成价值观和情感。里根有一个明确的愿景:未来的美国将是一个小政府、低税收、减赋税、享有军事优势的国家,美国人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在世界上任何一处穷乡僻壤的犄角旮旯,而没有安全之虞。如本书的书名所示,“里根凭想像为美国塑造了一个未来,他把这个想像中的未来的一部分变成了现实”。

那么,声称景仰里根并在三十多年前与里根会晤过的特朗普,有没有可能在任期内,创建里根那样的功勋呢?

一、总统:用观念改变世界

里根,面对大局的直觉

里根刚到华府时,华府的官僚们都看不起他;里根的幕僚们亦认为自己比总统更聪明。但是当里根卸任时,美国和世界都为之而改变,美国恢复了强大与自信,冷战的天平出现了逆转,全世界都知道什么是“里根主义”──没有几个美国总统实现了用自己的名字冠名某种“主义”。

里根不是那种闻鸡起舞、韦编三绝的总统,在国事最紧张时,他照样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亲自做的事不多,最大的长处是懂得用人,用“对”的人。他在柯立芝总统的传记读到一句话:“在履行公职时,有一条行动纲领比其他原则都重要。那就是:别人能做的事情,千万不要自己做。”从州长到总统,里根一直身体力行这一原则。

在里根之后的历届美国总统当中,特朗普是跟里根最相似的一位,甚至比里根的副手老布什更像。华府精英和主流媒体尽可怀疑特朗普缺乏从政经验──特朗普第一次投身公职生涯,就选上了总统;里根毕竟还当过经济强州加州的州长。但特朗普组建的执政团队,没有一个是“弱兵”。

韩信曾对刘邦说,自己善于统帅士兵,刘邦善于驾驭将军,这就是皇帝与元帅的差别。特朗普像刘邦而不像韩信,他在推特上宣布,他不愿像历届总统那样,每天早上听取手下的新闻简报,“为什么每天都要听千篇一律的内容呢?”他要依靠某种类似于狮子、老虎、猎豹的直觉作出判断,这种天才式的直觉,往往比学院训练出来的知识和经验更管用。治理美国这样的大国,尤其是在国内外局势都面临“大变局”的当下,想像力、创造力和直觉尤为重要。

柏林围墙前的历史演说

里根靠直觉创造历史的一个例子,是在柏林围墙前发表的那篇演讲。1987年6月,第二届任期已过半、似乎难以有更大作为而只能守成的里根,来到仍处于分治状态的柏林,参加该市750周年华诞的庆祝活动。

以常理而论,他只能发表一场平淡无奇的演说──虽然柏林围墙如同一道丑陋疤痕,但西方和东方的人们都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它也许真的会如东德领导人昂纳克(昂奈克)所说,还将屹立一百年。里根偏偏希望在演说中,严厉谴责作为共产暴政象征的柏林围墙。

然而,他的所有幕僚都不同意。幕僚长霍华德.贝克反对,认为这么做不符合总统身份,而且光说几句话,不可能让一堵钢筋水泥的墙轰然倒下。里根的演说撰稿人鲁滨逊花了三周精心打造一篇四平八稳的讲稿,他记载了跟总统讨论讲稿时的一段对话:

“现在,我是总统,不是吗?”

“是的,先生!”

“那么应该由我做主吧?”

“是的,先生!”

“那么,把这句话保留下来!”

里根和鲁滨逊争执以后保留的这句话是:“戈尔巴乔夫先生,打开这扇门吧!戈尔巴乔夫先生,推倒这座墙吧!”

正式演讲时,里根的声音刚劲有力、充满愤怒和激情,也许他想到了那些因追求自由而牺牲在柏林墙下的人们,也许他想到了索尔仁尼琴笔下古拉格群岛的囚徒。他为他们发声,斩钉截铁的说出最简单不过的是非、善恶判断。在五十年的冷战史上,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西方国家的电视台,都播放了里根演讲的画面,话语和观念迅速迸发出改变世界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超过了核武器、太空科技和金钱。

直到苏联崩溃前夕,美国苏联问题专家的主流看法是:苏联的国力正变得强大,苏联在若干科技领域已超过美国,苏联将长期存在下去。里根却凭借直觉得出结论:“我们会赢,他们会输。”事实就这么简单。里根就像是一名医术高明的中医医生,单靠把脉就诊断出病人病入膏肓:“邪恶帝国”即将解体,他所要做的就是推一把,加速这一过程。

里根在柏林围墙前发表演讲后三十年,候任美国总统特朗普跟台湾总统蔡英文短短十分钟的通话,以及随后在推特上发表的对“一中政策”的质疑,虽然比不上里根柏林墙前讲话那样有历史震撼性,但仍足以让过去四十年东亚固有之格局“地动山摇”。

近代东亚的地缘格局

近代以来,东亚一直是美、英、俄、日、中五大国大竞技场。此五大国合纵连横、勾心斗角,将东亚拖入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之中。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东亚成为全球两大主战场之一。二战之后,美苏两大强权继续“逐鲸于海”;所谓“东亚的柏林”,一是尸横遍野的朝韩(韩战),二是一度剑拔弩张的台湾海峡(金门炮战)。

冷战后期,在以美日联盟为核心的集团中,台湾退居小弟位置。眼看苏联起高楼、造飞船,飞扬跋扈、咄咄逼人,美国遂两害取其轻,由尼克松与基辛格迈出破冰之旅,结盟中国对付苏联,只好牺牲台湾。最后,里根以星球大战和经济封锁两大政策拖垮苏联,赢得了冷战的胜利。

1991年12月25日,圣诞节,罗马尼亚独裁者齐奥塞斯库被处决两周年 ,苏联入侵阿富汗十二周年──苏联末代总统戈尔巴乔夫打电话给美国总统老布什,祝福圣诞,并且在电视镜头前,拿起那支将要签署正式终结苏联存在命令的钢笔。美国历史学家盖迪斯(John Lewis Gaddis)在《冷战》一书中描述:戈尔巴乔夫发现,这支钢笔居然没有墨水了,他不得不从电视记者那里借用一支笔 ── 一个连钢笔质量都不能保证的国家,确实不应当继续存在。

冷战结束之后二十多年,中国受惠于美国建立和维持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以奴役劳工和污染环境的代价,成为世界工厂。随着国力增长,中国开始在东海、南海乃至全球布局,企图挑战美国作为全球独强的地位。习近平的算盘是,趁美俄交恶之机,与俄国结盟对抗美日。

特朗普让北京措手不及

然而,特朗普的东亚外交思维,让习近平猝不及防。习近平对软弱的奥巴马总统予取予求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特朗普揭示,未来美国将与俄国结盟对付中国──跟当年的尼克松和基辛格相比,特朗普可谓反其道而行之。

1970年代,苏联是美国的头号敌人,故美国联合次要敌人中国对付头号敌人苏联;如今中国是美国的头号敌人,故而美国联合次要敌人俄国对抗头号敌人中国。尽管俄罗斯未能成功转型为民主国家,但威权国家总比极权国家好一些。而且俄之国力不如中国,对西方的颠覆性亦不如中国,而俄国所信奉的东正教,毕竟仍是基督教文明的旁支。

“特蔡”通话不是特朗普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新政府即将调整国际政策的先声。作为毫无权力的候任总统,特朗普比此前任何一名候任总统都积极主动,甚至已经显得比懦弱伪善的奥巴马更像是白宫主人。特朗普用一个电话,拯救了被奥巴马挥霍掉的美国尊严,转守为攻,让中国不知所措。具有讽刺意味的是,95岁的基辛格到中国白跑一趟,未能挽救其在冷战时代架构的“联中抗苏”政策。基辛格和他的政策,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特朗普不是闭关锁国的孤立主义者。韩国《中央日报》在一篇评论文章中提醒,人们普遍忽视了,特朗普在选战中仅有一次关于外交政策的演讲──那是2016年9月7日在菲拉德尔菲亚,特朗普以“实力促和平”的说法重新“激活”了当年里根的竞选承诺。特朗普主张扩大陆军、海军和海外派遣军队的规模,特别承诺加强海军实力,而最有可能成为海军作战地区的就是亚洲。很明显,这是为了应对中国快速提升的海军实力,以及其他方面的威胁。扩大军备符合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竞选口号,也会让美国在东亚的盟国在一定程度上安心。

二、商人:新教伦理与商业帝国

特朗普的富商权力圈

特朗普的内阁名单出炉后,明眼人可以发现最大的特点是“富商+军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特朗普内阁是“商人内阁”──特朗普自己就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也是美国历史上最富有的总统。

特朗普舍弃多名政坛老将,在跨国公司职业经理人中,挑出能源巨头埃克森美孚(Exxon Mobil)公司的 CEO 蒂勒森(Rex Tillerson)担任国务卿。蒂勒森是近年来唯一非华府政治圈、国会议员,或职业外交官出身的国务卿。据《华尔街日报》报导,光是他持有的美孚公司股票价值,即超过1亿5100万美元。特朗普认为,蒂勒森既能掌舵全球最大的能源公司,当然能给陷入沉疴的国务院带来改革气象──在其眼中,负责美国外交事务的国务院,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庞大的跨国企业。

特朗普内阁中的富豪,资产超过一亿者比比皆是。Vice 新闻网站报导,自1989年国会缩紧公职人员利益冲突的法令以来,特朗普内阁是最富有的内阁。其中,掌商务部的是私募基金投资大咖罗斯(Wilbur Ross),《福布斯》(Forbes,富比士)估计他有29亿美元身家。罗斯的内定副手是 TD 美国交易控股公司共同创办人,同时身兼美国职棒大联盟芝加哥小熊队的老板的里基茨(Todd Ricketts);他有18亿美元身家。教育部长人选德沃斯(Betsy DeVos)是政治金主,她的公公李察.德沃斯(Richard DeVos)是家族资产估达51亿美元的安丽共同创办人。前高盛集团合伙人、避险基金经理人姆努钦(Steven Mnuchin)将出任财政部长,他在 CIT 集团持股即近一亿美元。

统计数据表明,这届内阁23人的财富超过三百五十亿美元,等于拥有772万人的刚果共和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同时还超过100个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

近日,特朗普召集科技大佬会谈,出席者包括甲骨文执行长 Safra Catz、亚马逊执行长 Jeff Bezos、苹果执行长 Tim Cook、英特尔执行长 Brian Krzanich、Alphabet 执行长 Larry Page、思科执行长 Chuck Robbins、IBM 执行长 Ginni Rommety、脸书营运长 Sheryl Sandberg、Tesla 执行长 Elon Musk,以及微软执行长 Satya Nadella 等人──这些人的财富加起来可以构成美国、欧盟、中国、日本、俄罗斯之外的世界第六大经济体。

这些科技巨头此前大都激烈反对特朗普,会谈之后却对特朗普赞不绝口。其中,Uber 执行长 Travis Kalanick 及 Tesla 执行长 Elon Musk 表示,将加入特朗普团队的策略与政治论坛,与特朗普经常会面,提供策略建议。

华人轻商文化的误读

在华人的传统文化中,对商人极端蔑视。儒家以“士农工商”等“四民”划分社会等级,商人位居最末一等,是不言自明的“贱民”。所谓“无商不奸”,所谓“商人唯利是图”,就连嫁给商人的歌女也被白居易取笑说“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中国文化中缺乏保护私有财产和尊重契约的观念,商人即便暂时取得富可敌国的财富,其财产和生命亦随时可能遭到朝廷的剥夺──从明朝的沈万三到清朝的胡雪岩,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卢作孚、牟其中、黄光裕,富商和企业家们无一有好下场。由于政府对商业和商人实施种种限制和打压,现代资本主义无法在中国兴起。

正是这种轻视商人的固化思维模式,使华人世界在选前普遍不看好特朗普,在选后对特朗普的治国方略也不以为然。中共一厢情愿地认为,既然商人爱财,就可用收买对付特朗普。习近平的团队认为,特朗普必定会用“商人图利”的方式看待中美关系,中国若“倾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不愁不能“锁定”特朗普。如果特朗普不听话,可从商业利益上惩罚之。

最有趣的一则新闻是,据“福布斯”报导,蝉联多年中国首富的地产和娱乐产业王健林,日前在北京的一场企业家会议上警告特朗普,美国本土有许多投资与企业,金主皆来自中国。以万达集团为例,有约100亿美元的投资案在美国本土,旗下更有2万多名美籍员工。王健林委请美国电影协会主席转告特朗普,“别与中国为敌”。

中共不敢直接与特朗普抗衡,而借官商和“土豪”王健林之口威胁特朗普,结果只能弄巧成拙。王健林对好莱坞的投资,已引发美国朝野的高度警觉。美国学者、媒体和国会开始讨论和审查万达的相关投资,怀疑这些不是单纯的投资,而是中共将好莱坞“赤化”的庞大计划的一部分,甚至要借好莱坞来传播“中国式病毒”。如果未来的美国观众,可以看什么电影,不可以看什么电影,都要由王健林及其背后的共产党决定,那岂不是将《1984》全盘搬到美国?

在意识形态上,特朗普不一定像里根那样坚决反共,但特朗普明确反对中国的“伪市场经济模式”。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十五年之后,美国、欧盟和日本一致否定了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中国的经济特征是“国家垄断”,近年来更变本加厉地实施“国进民退”政策。

特朗普誓言重振美国经济,必然要制裁近年来不断用国家资本主义侵蚀美国经济根基的中国。特朗普誓言将美国本土流失的工作机会搬回来,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必定首当其冲。特朗普从经济层面入手,比起高举普世价值的旗帜、却在人权和宗教自由议题上“只说不做”克林顿、奥巴马,更让中共惊恐不安。

英美商业文明的伦理

特朗普确实是一名商人,不过他不是中共定义的那种可用钱收买的商人。特朗普的世界观是在商场上锤炼而成:与中国透过“官商勾结”塑造大佬的商场土壤不同。

美国的商场遵循以下价值和原则:个人主义、劳动至上、契约精神、自由贸易、保护私有产权(包括智慧产权)──它们是近代西方文明,尤其是英美模式的核心。英国和美国社会的中坚力量是商人;美国第一流的学生大都选择进入商学院,毕业后服务于私人企业而非政府部门。反之,东方的一流人才大都涌向政府部门,充当公务员,抱住铁饭碗。

英国和美国的崛起,代表著近代商业文明的崛起。英国历史学家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在《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中,分析了资本主义为何在英格兰这个小岛上兴起──麦克法兰曾此为题,应邀到北京清华大学做系列演讲;可惜,习近平错过这场演讲。如果习近平听过这些演讲,就不至于如此误判“商人特朗普”了。

麦克法兰认为,英国具有一种韦伯式的“新教伦理”,“正是这种伦理,在朴素的、撙节的、锱铢必较的英格兰清教主义世界找到了表现渠道”──这种伦理充当了一个引擎,驱动着资本积累,促使人们为了利润而再投资,最终将一个国家逐渐引向富裕。美国幸运地继承了英国的资本主义传统;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美国旅行时观察到,美国的民主制度与资本主义精神完美地融合、激荡并形塑出新大陆特有的精神气质。

领导英国“脱欧”英国首相特雷莎·梅,会不会仿效铁娘子撒切尔夫人重塑英国?这个问题与特朗普学里根能学怎样的程度一样,值得观察和期待。冷战的胜利,离不开里根和撒切尔夫人携手;今日捍卫古典自由主义的原则、击退中国的“天下帝国梦”,同样需要特朗普与特雷莎·梅合作。因此,理解里根、理解撒切尔夫人,成了今天的一门必修课。

撒切尔夫人的父亲阿尔弗瑞德.羅伯茨(Alfred Roberts)是一名兢兢业业的杂货店老板,也是社区教会的执事,撒切尔夫人的价值观由此种“前店后家”的生活方式塑造定型──她从朝九晚五地工作的父亲那里得到的,或许比从海耶克的著作中得到的更多。拿破仑喜欢取笑英国为“小店主之国”(nation of shopkeepers),但雄才大略的“战神”偏偏被这个他看不起的国家击败。

我们若要理解英国人(包括美国人,特别是特朗普),只需记住阿尔弗瑞德.羅伯茨的一句话就够了:“我宁愿在英国擦皮鞋,也不愿意成为其他重要国家的大人物,因为我知道,在英国我才能得到宽容和公正的待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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