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特朗普来了

梓林:围城里的全球化

当下反全球化浪潮的吊诡之处在于:浪潮汹涌的,反而是曾经主动推进全球化的国家。

刊登于 2016-11-21

#特朗普来了#特朗普#美国

虽然全球化中的美国人口和文化都变得更多元,进步主义在呼唤更多的包容,但他们的焦虑,怀疑和不满使得他们感到自身的身份群体受到了挑战,在社会的“零和游戏”中占了下风。
虽然全球化中的美国人口和文化都变得更多元,进步主义在呼唤更多的包容,但他们的焦虑,怀疑和不满使得他们感到自身的身份群体受到了挑战,在社会的“零和游戏”中占了下风。

一个中产家庭美国人,可能穿着东南亚制造的衬衫,用中国制造的iPhone,每天吃一个墨西哥产的牛油果,出行驾驶由十个国家生产的零件组装成的日系轿车,偶尔尝试用别国语言跟他的新移民同事打招呼,投资组合里配置了20%的国际股票——如果你在一年半前采访,他可能会同意全球自由市场对美国利大于弊。但如果今天你再问他相同问题,他很可能对全球化的益处有所保留。

里根-撒切尔时代至今三十余年,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一路高歌猛进,全球经济高速增长,国际贸易比重日益上升,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场的联姻日渐牢固,历史被认为走到尽头。

制图/端传媒设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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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过去短短一年半内,历史轮回似乎又开始转动。英国在反移民和反欧盟情绪影响下公投决定退出欧盟。在欧盟内部,主张排外主义的右翼政党不仅在数个外围国家成为主流,也在核心国家不断扩大影响力。以反自由贸易和“美国优先”为核心立场的特朗普,一举拿下了崇尚自由市场的共和党提名,并在大选中惊人地逆转数个往届倾向民主党的“锈带”(rust belt)州,成功入主白宫。

全球化的历史上并不缺乏反对力量。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曾有保护本国农产品的《谷物法》。而当时的新兴工业国,如美国和德国内部,也有自由贸易支持者,和主张限制贸易维护本国新兴产业的保护主义者的长期角力。当下反全球化浪潮的吊诡之处在于:浪潮汹涌的,反而是曾经主动推进全球化的国家。

许多尝试解释的研究者,都找到了如下所示的“大象图”,清晰告诉读者全球化的一个重要问题:在1988-2008 新一轮快速推进的全球化中,全球中等收入群体(A点)是最大受益者,这里面大多数人来自中国、印度,和工业化程度较高的东南亚国家。但全球中高等收入群体(B点)的实际收入增长则远远落后,几乎陷入停滞。这个群体,四分之三来自发达国家的中低收入家庭,往往从事制造业或中低端服务业。与此同时,全球高收入群体(C点)也是全球化的赢家,他们之中有一半来自美国的前12%收入群体,接受过高等教育,从事高收入工作,其余顶尖的部分则来自全球富豪阶层。

制图/端传媒设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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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愿景,自由市场、开放贸易、人口和资本的自由流动,理应使全球资源配置更有效率,带来生产力增长和社会收入提高。上世纪八十年代至金融危机前,全球经济的确经历了快速增长──全球生产总值增长了五倍,全球贸易量是初值的十倍。但自由市场的果实,却并没有均匀分配给所有参与者。不少分析人士都认为,全球化进程中扩大的收入不平等,是发达国家的中低收入阶层感到愤怒,支持反贸易和反移民的本土主义的根本原因之一。

自由贸易的代价

为什么自由贸易没能带来普遍繁荣?

从亚当斯密开始的贸易理论,很多都认同自由贸易能提高贸易参与国的整体福利。每个国家出口生产要素相对丰盛的产品,进口生产要素相对稀少的产品,例如美国进口劳动力密集型产品,以最大化其资本丰盛的优势。不少经济学家认为,被进口替代的产业工人,短期内会遭受降薪或失业打击。但经济重新达到均衡后,廉价的进口消费品、出口产业的生产扩张和收入增长,以及国民收入增长带来的非进口产品(如服务业)的需求增长,会让被替代的工人获得补偿乃至增益。

确实有证据支持这个逻辑。根据美国人口调查局(Census Bureau)的统计,2000至2014年间,美国向中国出口的产品增长超过600%。2014年,中国已成为美国39个州的前三大出口目的地之一。而中美贸易为美国消费者节省了大量开销。

但发达国家蓝领的困顿和愤怒,表明自由贸易的经济逻辑可能存在不小的漏洞。劳动经济学家Autor,Dorn和Hanson的一系列研究发现,中国进口的冲击集中在部分制造业,而这些行业又集中在中西部和南部,如这张地图所示(颜色越深表示冲击越大)。

按照先前的贸易理论,这些制造业工人在受冲击后会转移到其他行业,缓解冲击对他们收入的影响。但研究也发现:这些制造业集中的地区在冲击后,人口并未显著减少,这意味着许多蓝领工人即便失业,也没有迁离衰落的工业城。这导致大量失业蓝领在竞争仅剩的少数职位,使该区失业率维持在高位,居民收入减少。

现实突出了传统贸易理论的缺陷——工人转换行业和迁移居所的成本,可能比预想高出不少,现实劳动力市场中的摩擦非常大,而贸易带来的社会福利增长,可能只有在这个转移完成后才能完全实现。

美国的经济和社会不断进步,但在制造业区域居住的中下层白人,却失去了自身经济利益的代表,收入增长陷入停滞,向上流动性不断减弱。过往一家之主有份得体的蓝领工作就可以养家糊口,送子女上大学;但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的前途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社会不满的政治转化

几位经济学家还发现,受到较大冲击的地区,选民更倾向在国会选举中,选出激进的共和党,如茶党候选人。这些受冲击的蓝领更的是白人,最高只接受过高中教育,年龄大于50岁,当前收入在贫困线的1.5倍以下。在这次大选中,特朗普最终得以逆转,全靠他在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威斯康星,北卡罗来纳未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群体的超水平发挥。如果读者对比受贸易冲击较大的区域,会发现有很大的重叠,可见蓝领工人的困顿与特朗普的意外胜选,很可能相关。

但支持特朗普的,不仅是中低收入的白人蓝领。大选出口民调显示,特朗普从中等收入人群获得的支持多于民主党。这些人的收入比一般蓝领高,也更少受到贸易和移民的冲击,那还有什么因素驱使了他们?

一份研究可能为上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见解。研究者发现,虽然特朗普的白人蓝领支持者更多属于中产而不是底层,但其居住的,往往是多数居民没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社区,居民健康条件较差,向上流动性更弱,依赖福利的人更多。也就是说,特朗普的支持者尽管较少直接受到经济冲击,但所在社区的向上流动性缺乏,让他们对自身和家人的未来感到焦虑。另外,他们跟移民和不同教育程度的人接触更少,可能促使了这些人形成内向的身份认同,并对接纳移民产生怀疑。

叠加在此上的,是他们在政治上的失声。七十年代以来,共和党逐渐完成了社会保守主义和经济保守主义的联姻,并用“狗哨政治”维系中下层白人。民主党在福利与工会政策上节节败退,转而建立起“专业阶层、少数族裔,和特殊群体”的联盟;他们在经济和福利政策上接受里根-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在社会议题上推行进步主义。虽然全球化中,美国人口和文化都变得更多元,进步主义呼唤更多包容。但中下层白人感到自身的身份群体受到挑战,在社会的“零和游戏”中占了下风。

城市精英阶层对保守文化持有偏见,多元文化主义演变成了身份政治,都加剧了群体间的矛盾。这时候,主张本土主义,反对全球化,反对“政治正确”,把矛头直指政治建制派的特朗普,就成为他们打破政治僵局换取改变的机会──即便他们很可能不同意特朗普的某些激进观点。

逆转全球化能够解决困境吗?

要逆转全球化解决困境,大多是不能的。比如美国和中国、墨西哥的交易额度巨大,大幅提升关税会直接导至更高的进口价格,消费者和企业都会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再加之单方面提高关税,很可能会引起报复性关税,即便美国能够通过贸易战争将工作转移回国内,其代价也需要全体民众和出口优势产业承担。

与此同时,国际贸易和工作外包并不是挤压蓝领阶层的唯一作用力。纽约时报曾详细报导,纺织行业因中国劳动力成本上升而回迁至美国,但创造的新职位却远少于以往美国纺织厂或者中国的纺织厂。这是因为,自动化技术大大减少了对纺织厂对人力的需求。

Autor和Dorn在2013年发表的一份研究指出,从1985至2005年,美国的技术进步虽然没有使得职位的总量减少,但现存的职位不断向技能的两极分化。以重复性工作为主的蓝领和文书工作,不断被自动化技术替代;新的职位大多出现在需要人类灵活性的低端服务业,和需要高教育程度和认知能力的高技能职位。这也成为了促使个人收入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间,无论是全球化的推进还是自动化的进步,其收入分配都日益倾向了资本。全球化和技术进步都为资本提供了优化配置机会,又寄希望于经济产值的绝对增长能弥补与之共生的分配问题。二战之后——尤其是二十一世纪以来——劳动力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例不断下滑,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资本收入的不断上升。

反全球化的势力,从来都是跟着经济周期而动,在经济低迷时被民粹者祭出;但逆全球化的努力,往往收益不确定而代价高昂。更何况,无论全球化还是产业自动化带来的威胁,都是经济发展时共生的分配问题。未来的出路只有创造更多经济增长,实现更公平的分配。当今全球生产率增长缓慢,人口逐渐老化,周期性的有效需求仍未完全恢复,货币政策可能已近强弩之末。美国既亟需解决方案,寻找的过程又十分困难。

赢得中下层白人信任的特朗普,给出的经济配方,目前只有“逆转美国的国际贸易成果”和“基建投资”,这都参杂在迎合白人身份焦虑的排外政策中,其核心是回到过去安稳的生活。如上文所述,这不仅经济成本巨大,而且并不一定能把工作带回美国,无异于饮鸠止渴。

基建投资在短期能创造就业机会,也是众多民主党和共和党温和派支持的政策。但共和派保守派的反对也不无道理,因为基建投资的效率和提供的长期增长潜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的投资效率和执行能力,国际经验中也有不少失败案例。除此之外,政策界关注的许多问题——包括协助工人应对行业结构和技术变迁,投资科技和教育发展,促进公平分配等等——至今仍然没有出现在特朗普的政策平台。

特朗普团队的种种新动向,更令人难以乐观。但至少,这次大选所揭示的问题,足以供建制派和知识界反思长久忽视的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用另外的方式继续书写自由主义的故事。

(梓林:居于纽约,从事宏观经济研究,本文不代表作者所属机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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