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特朗普来了

罗钧禧:奥巴马扭转的拉美政策,将被特朗普推翻?

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口号下,除了个别议题(如移民问题),拉美关系很可能不会是其任内的施政重点。

刊登于 2016-11-21

#特朗普来了#特朗普#美国

2016年11月19日,秘鲁利马,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秘鲁一所大学里演讲。
2016年11月19日,秘鲁利马,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一所大学里演讲。

2008 年 11 月,小布什(小布希)最后一次以美国总统身份,出席亚太区经济合作组织(APEC)峰会,亦是最后一次国际会议。峰会虽然在秘鲁首都利马举行,但拉美议题并没有得到小布什的关注;因为当时各国关心的议题,都在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那时,奥巴马刚历史性地当选美国总统。

时隔八年,秘鲁又再成为 APEC 的主办国,而过去周末(11 月 19至20 日)的峰会也在利马举行。但奥巴马的身份,已变成一个行将卸任的总统。前后两任总统都在同一地方,以出席同一会议作为其外交谢幕礼;这是巧合,还是历史开的玩笑?

不过,奥巴马与小布什不同,需要在 APEC 峰会谈及拉美。过去八年,奥巴马加速对拉美政策的调整,一改历届政府的根本政策方针。奥巴马不单与中断外交关系逾半世纪的古巴复交,更废除了有接近 200 年历史、堪称美国对拉美外交基石的“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奥巴马对拉美的政策,是否会在特朗普政府延续,仍然存在变数。正因如此,他更要藉这次峰会尽力巩固他的拉美政策“遗产”。

特朗普当选,拉美地动山摇

特朗普当选总统,在拉美产生的震撼,绝不低于世界其他地区。在大选前,拉美民众几乎一致支持希拉里,拉美社交媒体上亦随处可见 #estoyconella(西班牙文的 #imwithher)的标签。

这在墨西哥尤其明显。打从竞选开始,墨西哥一直都是特朗普挖苦和攻击的主要对象。特朗普表示会遣返数以百万计在美国的无证墨西哥移民;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退出包括墨西哥在内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阻拦美国公司到墨西哥投资;甚至扬言会迫使墨西哥付钱兴建边境围墙。

特朗普当选后,言行变得相对温和,当中一些表态甚至与竞选时相反。有些人主观相信,特朗普就任总统后实际推行的拉美政策,会比选举语言更理性,尤其是他在竞选期间,几乎没有评论过墨西哥外的任何拉美国家,能使他的拉美政策有更多可塑空间。

不过,尽管特朗普的拉美政策模糊不清,为美国以南的 30 多个国家带来高度不确定性,但他的政策选择,也不难从各方面看出端倪。例如,特朗普针对墨西哥移民的主张,其实也适用于其他拉美国家。许多加勒比与中南美洲国家(如多米尼加、洪都拉斯、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古巴、海地、厄瓜多尔和秘鲁等)都是美国新移民(包括无证移民)的主要来源国。

同样地,美国保护主义的抬头,必然会影响到其与拉美的贸易关系。这次大选中,受 NAFTA 影响较大的州份,如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密歇根州和威斯康辛州,都是特朗普获胜的关键;特朗普难以完全不兑现承诺。美国是众多拉美国家的主要出口地,其中墨西哥更有超过八成出口是轮出到美国。如今,奥巴马已宣布不在任内推动 TPP,像秘鲁、墨西哥、智利这些已经加入了 TPP 的国家,将要重新检视与美国的贸易关系。

门罗主义终结,特朗普主义来临?

长久以来,拉美一直被视为美国的“后花园”。早在 1823 年,美国已经以“门罗主义”尝试确立其在拉美的权威。门罗主义由时任美国总统门罗(James Monroe)提出,简言之,就是“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门罗主义在拉美创建以美国为盟主的体系,起初是为了排斥欧洲列强(特别是西班牙)的殖民主义,以协助拉美洲各国的独立运动。但随著美国在 20 世纪成为世界第一强国,门罗主义渐渐发展成美国在拉美的霸权主义。

过去近 200 年,历届政府的拉美政策,一直遵循门罗主义。但在奥巴马任内,这条美国外交“原则”被放弃了。2013 年,美国国务卿克里(John Kerry,凯瑞)在美洲国家组织(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States,简称 OAS)发表演说时明确表示,门罗主义的时代“已经终结”,美国会把拉美看成“平等伙伴”,不再以发表“如何以及何时干预拉美国家事务”的宣言为工作目的。

2015 年,奥巴马在巴拿马演讲时,更就美国在过去 100 多年来“任意干涉”(meddle with impunity)拉美国家事务道歉。同年 7 月,美国与古巴正式复交,50 多年首次在这个拉美唯一的共党国家建立大使馆;今年初,奥巴马更访问了古巴,吸引了世界媒体的目光。

奥巴马政府对拉美政策的转变,引来一片质疑,很多国家都不相信美国愿意放弃这个“后花园”。它们更加相信,美国正在推行的,是一套“新门罗主义”(neo-Monroe Doctrine)——一套软硬兼施、软硬交替的政策,近似希拉里任国务卿时提倡的“巧实力”(smart power)。

事实上,美国宣布放弃门罗主义,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因时制宜。美国实力减弱及拉美激进左翼抬头,都迫使美国采取守势,收紧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奥巴马上任时,美国正处于金融危机当中;而在奥巴马任内,打击中东恐怖主义和“重返亚洲”战略,虚耗了美国不少实力,亦使美国在拉美继续扮演“老大哥”越感吃力。反观过去十年,以中国为首的亚洲经济,对大宗商品的庞大需求,及其强大的注资能力,为拉美国家带来不少资金,加速了拉美与亚洲的经济联系。虽然美国仍然是拉美的最大贸易伙伴,但拉美对美国经济的依赖度,已大不如前。

另一方面,以委内瑞拉强人查韦斯为代表的左翼“粉红浪潮”在拉美整体崛起,其反美色彩浓厚的政权,亦给予美国很大的压力。2011 年,拉美 33 国成立“拉丁美洲暨加勒比国家共同体”(CELAC, Community of Latin American and Caribbean States,中文简称“拉共体” ),将美国这个“霸主”排除在外,更使美国满不是味儿。

某程度来说,这套“新门罗主义”是成功的。过去一年,因为美国的政策转向及左翼政府的经济政策不及预期,“粉红浪潮”可说由盛转衰──在“粉红浪潮”发源地委内瑞拉,反对派 16 年来首次赢得国会多数议席,而多个拉美国家,亦都换上了右翼亲美政府,如阿根廷的马克里(Mauricio Macri)和秘鲁的库琴斯基(Pedro Pablo Kuczynski)。一时间,“粉红浪潮退潮”、“拉美左翼全面崩溃”之声不绝于耳。奥巴马宣布放弃门罗主义,反似是以退为进之举。

美国淡出,中国填补位置

不过,美国淡出拉美事务后的空位,终究有人愿意补上,而那正是中国。早在毛泽东时代,中国已提出“亚非拉”(亚洲、非洲、拉美洲)战略思想,希望团结亚非拉国家和人民反对霸权主义,所以中国和拉美洲向来有深厚的历史渊源。而中国经济崛起,除了使中国成为区内最大的债主,亦使中国与多数(特别是左翼)拉美国家的经济和政治热度加深。

2014 年,习近平出访拉美期间,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亚,举行首次中国—拉美和加勒比国家领导人会晤,并在会上宣布建立“中国—拉共体论坛”(China-CELAC Forum,或称“中拉论坛”),其目的恰恰要与以美国为首的 OAS (美洲国家组织)分庭抗礼。2015 年 CELAC 峰会期间,厄瓜多尔外长直言“美国不再是我们的‘优先伙伴’(privileged partner),现在中国才是”。

2015 年 1 月,中国在北京召开的首届中拉论坛,并发表《北京宣言》,6 月又举办首届基础设施合作论坛。而习近平和李克强自 2012 年底正式上台以来,基本上保持最少“一年一访”拉美。今次 APEC 峰会,习近平除了出访秘鲁外,也会顺道访问厄瓜多尔和智利。如今美国的 TPP 受阻,中国正打算在 APEC 重整亚太区域合作,加快推动“亚太自由贸易区”(FTAAP),及其主导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APEC 峰会前数天,主办国秘鲁就成为拉美地区里,第一个表示开始与中国洽商加入 RCEP 的国家;这将鼓励拉美其他 TPP 签约国转向 RCEP。

中国在美国“后花园”频频活动,就如美国在亚洲活动一样,其敏感性不言而喻。就算北京多次强调中拉关系与美拉关系并不相悖、中拉合作不针对也不排斥第三方,也难免引起了奥巴马政府的焦虑。但问题是特朗普上台后,会否同样对中国的拉美影响力感到担忧?特朗普在竞选时绝少评论墨西哥以外的拉美国家,所以他的整体拉美政策仍是一个谜。

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口号下,除了个别议题(如移民问题),拉美关系很可能不会是其任内的施政重点。而特朗普在竞选时扬言会撤出亚洲,甚至北约(NATO)等,暗示 “撤出拉美”同样可能成为特朗普的政策,为“(新)门罗主义”钉上最后一口棺材钉;而这套不干预主义会否成为“特朗普主义”,有待观察。

特朗普上台,拉美左翼民粹回归?

不过,走民粹主义的特朗普,倒有可能使拉美的“粉红浪潮”及反精英浪潮卷土重来。希拉里败选,说明美国民众已经讨厌华盛顿传统精英的“政治如常”(politics as usual);在美国大选里,华盛顿有 93% 的票都投了希拉里,足以证明华盛顿精英与一般市民的思想鸿沟。这与拉美政治里,普遍受过高等教育的右翼政治精英与其他民众的分野,如出一辙。

虽然传统上拉美的民粹主义是左翼的,与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义并不完全相符(例如,特朗普并不提倡社会公义,反而是向富人减税),但两者的根本都是“民粹”,以“人民”的代表自居,反对所谓“精英”,并将种种社会问题归咎于“精英腐败”。新上台的右翼秘鲁、阿根廷、巴西等政府,除非能尽快改善经济,否则他们的支持度很快就会消退。秘鲁的库琴斯基及阿根廷的马克里,在过去一年的大选里都只是以 51% 的得票险胜,所以他们的政治支持并不稳固,左翼民粹可能随时反扑。

拉美左翼民粹可能回归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们往往也是反美反资的,例如委内瑞拉、古巴和厄瓜多尔。墨西哥总统涅托(Enrique Peña Nieto,尼托)在美国大选前与特朗普见面,因其立场不够强硬,引来国内一片责骂。前车之鉴,拉美领袖对待特朗普都会分外小心,而特朗普的激进立场,会使“反美”的政治立场在拉美国家变得更受欢迎。 其中一个指标,将是明年 2 月举行的厄瓜多尔总统选举——在“粉红浪潮”的退却后,若厄瓜多尔的左翼执政党能保住总统宝座,将为拉美的左翼民粹运动注入新的力量。

无论如何,拉美与美国同属于美洲大陆。特朗普上台的影响,拉美肯定首当其冲。至于奥巴马究竟能为拉美留上什么遗产,秘鲁 APEC 峰会将会提供一个答案。

(罗钧禧,香港大学亚洲国际金融法研究院荣誉院士,曾任哈佛大学经济学系及甘迺迪政府学院讲师,研究领域包括国际政治经济学及拉美政治等)

延伸阅读:

Grace Livingstone, America's Backyard: The United States and Latin America from the Monroe Doctrine to the War on Terror, (Zed Books,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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