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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桥性侵案后,如何直面智障人士的性与爱?

他们所接受的性教育是怎样的?恋爱婚姻如何?性需要如何被满足?又如何保护自己?康桥之后,我们探讨这片常被忽略的敏感领域。

端传媒记者 陈倩儿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10-28

84岁的林智芬与今年52岁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儿女黄佩华。
84岁的王佩与今年52岁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儿女林芳华。

“我们会讲架,唔讲点得?(我们会谈的,不谈怎么行)”王佩一脸鬼马,大笑,再偷看一下身旁的女儿。

女儿相视而笑,点点头。今年52岁的林芳华,患有唐氏综合症,健全人士的智商一般在90-110之间,芳华是52,属中度智障人士。而母亲说两人会大胆谈及的,是性。

即便对于健全人士来说,性教育也是让人脸红耳赤的尴尬话题。王佩说,在有智障人士的家庭中,性更是一个常常被忽略、低估、甚至故意逃避的领域。“他们识吗?他们不懂这些吧?不用教啦。”这个妈妈不时听到别的家长这样说。于是有关性的难题扑面而来时,大家措手不及。

近来,香港私营残疾人士院舍康桥之家前院长张健华涉嫌多年来非礼、性侵犯智障女院友的案件极大地震撼公众。除了揭露政府监管不力,调查前院长及私营院舍的问题之外,我们也希望从另一个面向,了解智障人士本身——

他们所接受的性教育是怎样的?恋爱、婚姻的现况如何?在长期与社会隔离的处境下,性需要如何被满足?又如何保护自己?

而在照顾了女儿50多年的王佩看来,讨论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回避,不要把性当成禁忌。

智商只有52的佩华属中度智障人士,进入社会工作后,不幸先后两次遭遇性骚扰。
智商只有52的芳华属中度智障人士,进入社会工作后,不幸先后两次遭遇性骚扰。

什么是性?什么叫侵犯?遇到怎么办?

林芳华出生于1964年,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她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健全人士。王佩记得,那时身边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唐氏综合症”,也没有针对特殊儿童的社会服务。芳华出生后好几天不开眼,她带孩子去看医生,医生仅仅开出一瓶眼药水。

于是养育的重担,完全落在父母身上。父亲做打面师傅,王佩则辞掉工作,留在家里。“她什么都比较慢,我就跟着她一起慢咯。”唐氏综合症的孩子吞咽和发音都困难,手指关节不灵活,王佩就自己摸索着,长期喂孩子吃流质,买乐器给她练习手关节,每天和她对话练发音,等芳华到了青春期,这个母亲又摸索着对她进行性教育。

“她还没有来经期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女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男生和女生的身体有什么不同,什么部位不能给别人碰。”王佩说,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年份,但很早就开始和女儿解释:“什么是性?什么叫侵犯?遇到怎么办?”那个年代没什么性教育教材,王佩就利用电视,经常和芳华一起看电视剧,分析其中的男女关系。

王佩回忆说,在女儿成长的年代,智障人士,特别是女性,遭受骚扰和侵犯的情况很普遍,而当时的社会对这个问题非常轻视:“一些家长怀疑个女被侵犯,去报警,都没什么人理,不了了之。”

于是,王佩常常教育女儿,“遇到陌生人骚扰,要紧紧搂住自己,清晰地拒绝对方,然后还要认清楚对方的样子。”女儿接收新事物比较迟缓,同样的道理,王佩习惯不厌其烦地重复说,加深女儿印象。芳华后来从特殊学校毕业,开始进入社会工作,不幸先后两次遭遇性骚扰。

“我将你的经历分享出来,可以吗?”我们坐在位于葵兴的公屋里,王佩轻声问女儿,芳华点点头。

不论男女,都要性教育,才能保护自己的子女。

母亲王佩

第一次,是芳华在城市大学做清洁工时,连续两天发现被一个男人跟踪,第三天早晨,这个男人跟着芳华进了电梯,突然拿出三张一百元港币,叫芳华跟他出去玩。芳华抱住自己,电梯一停下,她就冲出去,对男人说:“我在这里工作,你跟我来吧。”男人落荒而逃。

第二次,是女儿在庇护工场工作时,工场所在大厦的一名管理员在她上班前拦住她,带她去了停车场的一个暗角,诈称因为她身上有违禁品,要搜身。芳华同样抱住自己,不断大声说“没有没有”,后来有路人经过停车场,管理员知难而退。

“她真的保护了自己,而且好清楚记住对方的样子。”王佩自豪地说,两次事件,她都鼓励女儿大胆向社工和警方说出真相,最终,前者无法查明,而后者的管理员,则被大厦解雇了:“我经常鼓励其他家长,不论男女,都要性教育,才能保护自己的子女。”

智障人士的性:限制或是权利?

作为一位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女性,王佩称得上前卫妈妈。

什么是人权?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生活中,你什么都跟孩子交流,平等对话。

母亲王佩

“什么是人权?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生活中,你什么都跟孩子交流,平等对话,不要成日觉得他们是智障的,就什么都不懂。”林智芬这样认为。

即使走到今天,许多家长、学校和院舍面对智障人士的性教育时仍大多采取回避态度。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多年来一直关注残疾人士的恋爱、婚姻和性权利,在2015年出版《有爱无陷——残障者的情与性》一书,采访了多个残障者的故事。

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成员易颖华。
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成员易颖华。

该书的责任编辑易颕华对端传媒表示,编采团队曾经和一位先天兔唇、没有耳朵的男孩的妈妈聊天,妈妈说自己害怕让孩子接触性场面,每次和孩子一起看电视,碰到男女热吻或拥抱的场面,就伸手遮住孩子眼睛。小学三年级,男孩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带了胸围的女生,学校老师马上投诉母亲,让母亲以后在家里把刚洗湿的胸围收起来。

家长永远当残障家人是小孩,好像不让他们接触就不会惹来麻烦,许多残障人士甚至一直都是被‘去性别化’地抚养的。

《有爱无陷——残障者的情与性》责任编辑易颕华

“这个男孩后来20多岁了,有一次看电视,他忍不住跟妈妈说:‘妈妈,我长大了,你不用遮,让我看。’其实他们都懂,但家长永远当残障家人是小孩,好像不让他们接触就不会惹来麻烦,许多残障人士甚至一直都是被‘去性别化’地抚养的。”易颕华说。

智力健全的残疾人士所面临的情况尚且如此,对于智障人士,性就更是禁忌。东华学院署理院长及教授邱贵生多年来研究“残障与性”,对此深有体会。

“大家会觉得他们蠢到死,根本不懂这些。我们照顾了他们吃、住,不去照顾他们的情感需要。但其实不要忘记,他们中只有极少数是严重智障者,七成多其实是轻中度智障,比较能够自理。”邱贵生对记者说:“而所谓智障,只是他们没有能力快速处理复杂问题,而对朋友和亲密关系的需求,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都会有性的需要,都会因为自己有男朋友、女朋友而骄傲。”

83.2%
根据香港理工大学彭耀宗教授2014年的研究,对来自29个康复机构辖下230个服务单位的11452位智障人士的调查中,有32.1%为轻度智障,51.1%为中度,轻中度智障人士合共占83.2%,16.8%为重度。

如果说王佩当年对女儿的性教育仍以“保护”为主,到了近年,香港不同力量亦开始探索,协助智障人士认识和满足自己的性需要。2007年,香港社会福利署已经推出名为《性本自然》的智障成人性教育教材,当中就包括透过布偶教导智障人士自慰,满足自身性需要。

而在2011年,家计会也推出相关的性教育教材套及教育网页,除了一贯强调教育智障人士保护自己之外,内容也包括“恋爱的艺术”、“迈向美满婚姻”、“亲亲密密——和谐性生活的准备”等。

这正正是邱贵生希望实践的。数年前,他曾与一些社工机构合作推出性教育工作坊。邱贵生发现,课堂上智障人士很踊跃,有男生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才可以拖女孩的手。

家计会智障人士性教育教材套 -以智障人士恋爱、婚姻及性生活为主题的教材。
家计会智障人士性教育教材套 -以智障人士恋爱、婚姻及性生活为主题的教材。

“他们其实很渴望知道恋爱是怎样的,什么时候拖手、亲吻、性关系。不过也要明白,他们和健全人士不一样,不太会举一反三,所以我们要将所有方面都清晰教育、指引他们。”

不过,可以接受这一观念的家长并不多。“有些家长跟我说,邱教授你的观念太前卫了,我们做不到。许多家长仍然认为,只要将子女shelter(庇护)起来就可以了,不要搞这么多。”邱贵生说。

多年来研究“残障与性”的学者邱贵生。
多年来研究“残障与性”的学者邱贵生。

在家长、社会和法律缝隙中的性权利

对许多健全人士而言,恋爱或婚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对智障人士来说,这一切都奢侈而难以接近。

其实健全人士中,目前对于性、恋爱和婚姻也发展出很多种可能性,为什么我们对于智障人士,就一定要这么苛刻呢?

东华学院署理院长及教授邱贵生

一大原因是监护人的忧虑。对家长进行性教育工作坊时,邱贵生总尝试让家长们介绍智障子女认识。“但家长们脑中有很多等号,拍拖不是要结婚吗,结婚不是要生子女吗,生子女他们不懂带,不是更麻烦吗?”邱贵生鼓励大家不要画等号,例如结婚不一定等于生育:“其实健全人士中,目前对于性、恋爱和婚姻也发展出很多种可能性,为什么我们对于智障人士,就一定要这么苛刻呢?”

另一个现实的问题是,目前香港的残疾人士院舍,无论津贴抑或私营,都采取男女区隔的管理模式,并没有针对结婚夫妇而设的院舍。

2003年,基督教怀智服务处曾希望填补这一空缺,创新地开创“有情天地”小型家舍服务,为智障人士服务提供至少三年的家庭式的住宿院舍。然而,由于未有收到足够的住宿申请,这个计划于2005年就中止了。

另一服务残疾人士的机构扶康会的服务总监麦润芸介绍说,在扶康会辖下的院舍中,也有智障人士在院舍内表示互相“喜欢”。“我们的男女睡房是分开的,但活动区域共用,他们会约一起看电视,一起去庇护工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麦润芸说:“我们会和他们辅导,解释‘喜欢’不一定等于恋爱或结婚,也要说明亲密关系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麦润芸说,至今院舍内没有院友因结婚而搬离。

在香港,结婚的智障人士确实寥寥可数。根据政府统计处资料,居于院舍的智障人士中,95.2%从未结婚,而居住社区的智障人士中,这一比例更达至95.7%。

在难以拥有亲密关系的情况下,性需要如何被满足?

《有爱无陷——残障者的情与性》一书中,化名阿强的舍监就表示,他曾目睹院友外出找性工作者而被警察带走,有同性院友在院舍内发生性行为而差点被带去医院急症室。他也曾听说,邻近的院舍内,有男女院友意外怀孕,最终被带往医院做人工流产。

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在2015年出版《有爱无陷——残障者的情与性》一书,采访了多个残障者的故事。
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在2015年出版《有爱无陷——残障者的情与性》一书,采访了多个残障者的故事。

性只能偷偷摸摸,冒着风险而进行,而这一切,还很可能导致违法行为。

为保护精神无行为能力的智障人士,《刑事罪行条例》对于这一群体的性行为,有多项明确规定,例如:任何男子与一名属精神上无行为能力的女子非法性交,即属犯罪,一经循公诉程序定罪,可处监禁10年;任何男子如不知道亦无理由怀疑一名女子是精神上无行为能力的人,则不会因与该女子非法性交而犯本条所订罪行。

家计会教育主任陈洁凌表示,按照对法律条文的最严谨的理解,智障人士只有结婚后才能进行合法的性行为。但吊诡的是,他们要结婚,障碍重重。

智障人士的性与爱。
智障人士的性与爱。

在台湾,首个倡议残障者与性权的自发组织“手天使”试图为残疾人士带来另类服务。这个组织为重度肢体障碍者和视障者提供义务自慰服务,试图唤起政府对残疾人士性需要的关注。易颕华也是“手天使”的义工,她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在香港推广残障者性权的支援服务。

但由于法律问题,这一服务无论在台湾还是香港,都没法提供予智障人士。在保护他们免受侵害之余,如何正视智障人士的性需要,协助他们找到出路,仍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王佩和林芳华均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 党元悦 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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