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人人心中都有一间杂货店:六代相传的老店,170年的人情滋味

人情两字,不只是熟悉而已,也是一套属于老板融通的道理,就像门楣上的关公,擅管帐重信义,是老店赖以立本的诚信。

特约撰稿人 林欣谊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10-26

【作者前言】人人心中都有一间杂货店,也许是帮妈妈买酱油找零换到的金柑糖、也许是抽抽乐抽到的那尊布袋戏偶、又或者是台风夜里买到的那盒火柴,即使我们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但当记忆浮现,总是轻轻牵动起嘴角。这些老杂货店正一间间消逝中。于是,我们展开全台杂货店寻旅,走进乡镇和小村、山丘部落与平原,进行消失的杂货考,在店主的百样人生中,重现一幅关于旧时代、人情物产与风土的地图。

苗栗松盛商行的门面。
苗栗松盛商行的门面。

位于苗栗通霄的松盛商行门面简单,铁门上只贴了一张红纸写着店名,还被通天宫关圣帝君的符令遮去一半。如此不起眼的店,实则经过了五、六代的传承,当瑞峰叔从柜子里扛出一大册资料夹,翻开来竟是一页页清朝年间文件,载明“李家店”的店界、相关契约等;根据找到的最早纪录,这间店至少在清道光27年、西元1847年就已创立,推算店史超过170年了。

第5代老板李瑞峰说,他也是无意间发现这些泛黄的纸页,“才开始寻根,挖掘家族的历史。”清代时通霄因水运而繁荣,南势溪水深可以泊商船,提供铜锣、三义、苗栗等地的货物进出。他的祖先从广东梅县来,血缘是客家人,但至今家族几乎已不说客语,做生意也多用闽南语打通关。

他站到门口比划着,现在松盛所在的仁爱路这排房子,则是1935年台中大地震(关刀山大地震)后所建,为长条型街屋,前后两面都临马路。“以前整条都是亲戚,在阿公时代分家之前,我们大家族很热闹,有做货运的、制面的、碾米的、开布庄的……”

如今黄昏后,这条街上的人车渐渐少了,一栋栋紧邻的透天厝门口,偶有老人和狗走动,当年的繁华已像那叠史料一样仅供遥想。然而这间杂货店穿越了漫长时间,繁盛地开枝散叶,几条街外还有另一间他大伯分家后、伙计再分家经营的杂货店。

瑞峰叔的爸爸接手杂货店前,曾是日本时代展南拓植株式会社与竹南昭和公司合组的展南客运部的客运司机。他回忆受日本教育的爸爸很严厉,“但信用和诚实,是他留下来最好的财产。”

松盛商行第5代老板李瑞峰。
松盛商行第5代老板李瑞峰。

瑞峰叔是兄弟中最小的,新竹高商毕业后,大哥当兵、二哥读大学,家里刚好缺人手,他便跟着爸爸在店里做生意,慢慢有了兴趣。“我每天早上7点多起床,做到凌晨1、2点,一天至少工作16个小时,过年也没休,持续了20年。”他说起那段打拼岁月,不是抒发艰苦,反而眼睛发亮:“任何工作都会累,但有乐趣,精神就不一样!”

自爸爸的年代起,店里便兼做小型批发,当时镇上杂货店多,他到处送货,也在杂货店谈上了恋爱,太太是当时生意往来的另一间杂货店的女儿。他有点腼腆地说:“她顾店,每天坐在掌柜前,我就在门外跟她聊天。”约会如果不在店里,就去通霄戏院看电影,“第一次她还带妹妹一起去呢!”

婚后夫妻俩分工,太太主店内,他主外一间间拜访商店,全力拓展批发事业,最鼎盛时,他们共供应苗栗地区近50间小型商店和加工饼行等。现在店内各色杂货依然丰富多样,还有一张张纸条贴在柜子外,载明各式品项和价钱,从香菇、鱿鱼、核桃、柿饼等南北食材,到炮竹、金纸等日用品等一应具全。

松盛商行店内。
松盛商行店内。

通霄镇以农渔业为主,客人也有渔民和钓客,以前店里还卖过钓鱼线、钓竿、鱼钩等钓具,他常说:“客人需要什么,就要尽量找到!”现在合作的厂商北至新竹南到彰化,光是鸡蛋,就有他跑遍各养鸡场、挑选过的多样品种。古老的木柜混合着干货的陈香,随着瑞峰叔的回忆,让人慢慢嗅出这间店的风味。

近年他逐渐交棒给30岁出头的大女儿,女儿女婿一起坐镇店里,下班后一起回家,正如同当年的他和太太。只是,太太来不及见到这一幕,在十多年前就病逝了。

“那时候我压力很大,内外兼顾,开始学煮饭、照顾小孩。”瑞峰叔没有刻意隐藏情绪,但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一种肩头不能垮下的信念,撑住了这家店,“想念会想啦,但我们毕竟是男人,忧愁也没有用,就是要面对现实。”

他回想那时借着不停工作忘记悲伤,当时才高中的大女儿则“长女如母”,分担了照顾弟妹的工作,成年后成了爸爸的得力助手,她接班老店的新闻,前几年还登上地方的报纸。

看着女儿在店内的身影,他的眼神柔和了,至于传授的生意心法,则不脱“诚信”,“要说得到,做得到。”他重重地说。

瑞峰叔全家人与这间店紧密相系的是情感,也是责任。
瑞峰叔全家人与这间店紧密相系的是情感,也是责任。

当家近40年,他靠着天生敏锐加上经验的累积,练就了做生意的眼光,“我看这个货会涨,噢,真的涨了,我的乐趣就在这里。”他畅谈比如2002年颁布新的《烟酒管理法》与《烟酒税法》造成一波涨价、近三年鱿鱼从一斤100元涨到500多元,他都事先抓到准,“靠的是跟厂商多问多聊,了解收成和市场的变化。”

然而生意面对的不只是货物,而是人,“在商言商,一定要对客户以诚相待。”地方上的生意不似商场厮杀,他温和解释:“知道涨价前先通知客户,让冲击少一点;涨价后若存货够,也要给客户优待。反过来,答应客户要出货的,就算因为涨价不敷成本,也要把货卖给人家。”更常提醒年轻的女儿“不要跟客人争辩”,“否则就算你有理,到头来也是你输,因为他们不会再来买了。”

20岁时曾发下豪语:“我要做到通霄最大间!”瑞峰叔果真办到了。但老店的人情味没失,好多客人都是从阿公、阿嬷年代就来店里买东西,一班伙计下班后谈天说笑,也看得出一间店的融洽愉快。

在老杂货店渐渐熄灯的今日,松盛没有被时代推入黄昏,反而翻个身,飞黄腾达。
在老杂货店渐渐熄灯的今日,松盛没有被时代推入黄昏,反而翻个身,飞黄腾达。

原来简单的“人情”两字,不只是熟悉而已,也是一套属于老板融通的道理,就像门楣上挂的关公──骁勇的武神关公因为传说擅管帐,又重信义,成了商家信仰的守护神,瑞峰叔世代以来相信的,也就是老店所赖以立本的诚信吧。

天快黑尽,瑞峰叔退在一旁讲古时,大女儿张罗的声音没断过,她嗓音粗大,吩咐俐落,颇有大姐气势;身材较娇小的小女儿也在店里接班,儿子还在外地读博士,“毕业后应该也可以回来接了。”他不经意吐出这句话。

仿佛所有的远游都是为了回家,全家人与这间店紧密相系的是情感,也是责任。走到承上启下的位置,60多岁的瑞峰叔站得挺挺的,在老杂货店渐渐熄灯的今日,松盛没有被时代推入黄昏,反而翻个身,飞黄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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