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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钊维:在宇宙之舞的前沿

宇宙粒子物理和印度教的湿婆形象有关?科学和宗教也有相似之处?

刊登于 2016-10-09

美国加州一个天文台有牛顿、克普勒和伽利略的雕像。
美国加州一个天文台有牛顿、克普勒和伽利略的雕像。

2004年,在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送进了一座两米高的印度教神祇湿婆(Shiva)的雕像。貌似,科学与宗教这两个尘世间的基本粒子,在此对撞。

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全名European Organization for Nuclear Research,简称CERN,从1954年成立到今天,已经发展成全世界最大的原子物理学实验室,其中比方说刚刚修复启用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希望能够透过对希格斯玻色子的寻找与分析,来一窥宇宙质量生成的奥秘,这部机器建造经费就达八十亿美元。

湿婆的属性或者神性,并不仅仅是破坏、毁灭,而是在破坏与毁灭中展现再生的力量。湿婆的重要象征林伽(Linga)以男性生殖器官的形貌而为印度教徒所膜拜,象征的即是这再生力量的涵义。

而湿婆,则是印度教三大主神明之一。另外两个分别是梵天(Brahma)与毗湿奴(Vishnu)。一般认为,梵天创造了世界万物,毗湿奴确保世界的运行,而湿婆则是世界的毁灭。但事实上,在印度教的各种神话与流派里头,又不是如此简单的划分。湿婆的属性或者神性,并不仅仅是破坏、毁灭,而是在破坏与毁灭中展现再生的力量。湿婆的重要象征林伽(Linga)以男性生殖器官的形貌而为印度教徒所膜拜,象征的即是这再生力量的涵义。

那么,当宇宙基本粒子在二十一世纪初碰上湿婆大神,我们该怎么理解这件事?第一反应或许会是,从西方宗教改革与科学革命以来,宗教与科学逐渐分途,原本基督教当中上帝创造宇宙万物的铁律,在科学革命者的前仆后继当中,逐渐被打破。比方说,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猴子跟人类是生物上的远亲,这类在早年会被送上火刑柱的科学理论,如今已经是大部分人的共识。而对此,连最保守的教会似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时候开始,科学给了自己一副飞向永恒未知的翅膀,不断探测地球的边界、生命的边界、知识的边界、心智的边界,乃至宇宙的边界。科学家像是不断带给人类惊喜的圣诞老人,不时就会像世人掏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发现,来作为自身存在正当性的证明。并且,这种正当性无须上帝或其他神祇的背书。

在近一百年来,许多宗教家或神学家目睹科学家们如变魔术般的令亿万信众目不暇给,也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教义能够搭上科学的高速列车,好跟得上时代。

至于宗教呢?在近一百年来,许多宗教家或神学家目睹科学家们如变魔术般的令亿万信众目不暇给,也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教义能够搭上科学的高速列车,好跟得上时代。其中,包括许多佛学家开始研究佛学跟量子力学的关系,阐述佛陀在经典中所描述的各种世界,其实就是当代物理所描述的宇宙样貌。也有一些学习了佛学的物理学家,也在一些宗教性的场合或是大众演讲的场合,说明自己的研究如何受到宗教的启发。但这些似乎都是,科学在为宗教添砖加瓦,而非反之。

那么,在这些历史与当代脉络的对照底下,科学家把湿婆的塑像郑重其事地放进当代物理学研究的顶尖殿堂,一反现代科学五百年来虽千万人吾往矣、独领时代风骚的态度与气势,而跟一尊传承数千年的神像开始交往起来,难道不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与省思的现象?

在这座雕像底部有一段文字,是奥地利籍的物理学家卡普拉(Fritjof Capra)说的:“几百年以前,印度的匠师用铜这个材料,雕塑出美丽的湿婆之舞,而在咱们这个时代,物理学家也用最先进的科技来描绘宇宙的舞姿。宇宙之舞的这个象征,因此统合了古代神话、宗教艺术以及当代物理。”

早在1975年,当时曾经醉心于东方哲学与神秘学的卡普拉,就出版了《物理之道》,轰动一时。在这本书中他就说道:“湿婆之舞象征了所有存在的基础。与此同时,湿婆提醒我们,世界所展现的面向,并不是最根本的,而是幻象与无常……根据量子场论,(湿婆的)创生与毁灭之舞,正是物质存在个基础。现代物理学已经告诉我们,每一个基本粒子不仅仅是跳出能量之舞,而且本身就是能量之舞,本身就是创生与毁灭的律动过程。”

在一篇媒体报导中,还提到在这研究所中的一个博士后研究员,谈及湿婆对他的影响:“在白天的光线中,研究所充满生命,湿婆看起来生气勃勃,仿佛在提醒我们,宇宙永远都是变动不居的。但是到了晚上,当我们沉思物理问题时,湿婆的影子会从窗户落进研究室,就好像柏拉图的洞穴。湿婆提醒了我们,我们对于宇宙间诸多的重大秘密,依然一无所知。当我们每一次让粒子对撞时,心中必须存有这种动态平衡的思维。”

在这新时代的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早年基督教与科学之间的主从关系——科学是为了证明上帝存在继而强化教廷与教会权威,而是一种文学性的隐喻、心理性的比附。

不管是资深物理学家、主其事者的想法,还是新生代物理学家、入门参与者的心得,都让我们看到的是,在这新时代的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早年基督教与科学之间的主从关系——科学是为了证明上帝存在继而强化教廷与教会权威,而是一种文学性的隐喻、心理性的比附。在寻找基本粒子、发觉宇宙生成奥秘的过程中,科学家面对深不可测的惶惶前景、背负着数十个国家庞大科研经费的沉重压力,他们在内心深处其实正如苏东坡描述月宫那样,是“起舞弄清影”,继而“高处不胜寒”。

1945年,第一颗原子弹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试爆成功后,熟读印度经典《薄伽梵歌》的原子弹之父欧本海默目睹其惊人威力,不禁引用《薄伽梵歌》当中的句子自况:“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千只太阳,始能与它争辉。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在《薄伽梵歌》当中,主角阿朱那在天神毗湿奴的鼓励与开导底下,率领大军杀进都是亲族师长组成的敌方阵营,杀得血流成河、片甲不留,赢得最后胜利。而欧本海默在引用这些句子时,心里头肯定不会只是那些文学性的比喻象征。他是把自己想像成为履行职责而勇往直前的阿朱那,还是从梵歌中领悟到,科学家所将犯下的毁灭同族的罪行?

在一般媒体的报导上,我们很难看到对于顶尖科学家在进行理论推演或实验工作时,内心深处心灵活动的描述,而多半是对他们功绩的瑜扬,以及进而基于这种功绩而容许他们去对于其他人文社会领域加以指指点点。于是,科学往往因此成了一种宗教、科学家被捧成当代社会的大神。

欧本海默在引用这些句子时,心里头肯定不会只是那些文学性的比喻象征。他是把自己想像成为履行职责而勇往直前的阿朱那,还是从梵歌中领悟到,科学家所将犯下的毁灭同族的罪行?

但是,在大众推波助澜之下,当科学形成一种宗教,而我们被套上了这样的意识形态紧箍咒,那么,对于那些不断追求积体电路的小与快、生化基因的变种与杂交、智慧机器人的智巧与灵活的前沿科学,我们除了鼓掌叫好、继续奉献税金之外,又有甚么样的意识与能力,可以去评论其优劣,以及预见到,最终对人类来说,那些如脱缰野马般的科技发展,到底是创生,还是毁灭?

在这一点上,或许,我们只能跟CERN一样,在家里放一尊湿婆之舞的雕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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