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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他,如何演绎“难民当自强”

欧洲的中东难民有可能自救吗?当地政府的隔离政策是否会错失让他们融入的机会?

特约撰稿人 黎嘉晋 发自瓦莱塔

刊登于 2016-09-27

南非难民在渔船上等候马尔他武装部队巡逻的救援。
南非难民在渔船上等候马尔他武装部队巡逻的救援。

欧洲难民除了等人救济,还能做什么?他们中的一个想要继续因战火而中断的“资讯科技课程”。

2013年,利比亚内战持续,全国陷入无政府状态。刚获马尔他批准难民庇护资格的廿五岁利比亚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的父亲当时是军人,矢志留在国家,但随著局势越趋严峻,艾巴嘉跟家人商量过后,把心一横只身离开利比亚碰运气,依正规途径申请到马尔他。到埗后,艾巴嘉惊觉他心中期许的欧洲文明土地与现实的落差。“我在这里面对新的冲突,不过这次不是战争,而是社会(制度与文化)。”

马尔他是位处地中海中央的欧洲小岛国,岛上仅四十万人口,面积占香港三分之一。湛蓝的海水、和煦的阳光,海滨石滩尽入眼帘,是欧洲游客渡假的胜地。同一天空下,地中海是游客在岸边畅游之处,也是来自非洲中东难民冒险越洋出逃、汲汲登陆南欧诸国的中转站。

位于非洲与欧洲大陆之间,马尔他比其他欧洲国家较早面对所谓的“难民危机”。早在2002年索马里爆发内战后,已有不少来自东非的难民,循北非海岸抵达马尔他寻求庇护。及后阿拉伯之春席卷中东,利比亚与叙利亚相继陷入内战,许多逃避战火的难民陆续来到这个岛国,尝试开展新生活。

艾巴嘉回忆,当日流落异国之际,利比亚新政府又将他列入黑名单。艾巴嘉于是申请庇护,期望得到当局体恤、安排入住庇护所。但只得到执事人员冰冷的回应:“在你的申请结果出炉之前,我们无能为力。”身无分文的艾巴嘉成为无家者,由于马尔他禁止露宿,他每晚睡在海滩,躲避警察拘捕。在寻求协助的过程中,他亦试过被当地人骂“恐怖份子”、“回去你的国家”。

等待是漫长的。结果,艾巴嘉终获批“辅助保护”(subsidiary protection)──该身份由马尔他的难民事务专员公署(Office of the Refugee Commissioner)审批,按法例为未能获得难民身份的合资格人士提供保护,每三年更新一次。根据马尔他难民法(Refugee Act),辅助保护并非如难民资格般具更长远保障(例如当事人不再面临“严重危害的实际风险”时,当局有权终止其辅助保护),但当事人取得辅助保护身份后,可免费报读公立高等教育、以及合法工作,并申请必要的社会福利。

然而,当时艾巴嘉没有想到,法律上明言的权利,跟现实中的官僚操作是两回事。

两年来,他做过短期工作,无奈始终找不到较稳定的长职。他深知长此下去难以改变现状,于是矢志提升自己技能,在 2014年报读当地大学课程。艾巴嘉当时一心延续昔日因利比亚战火而告中断的资讯科技课程,奈何没有一纸证书,大学不承认其资格,如要入读,就以外国人身份支付高昂学费:九千欧元。

“我被转介去大学行政处、国际事务处、财务处、接待处,然后再回到行政处,但没有人明白,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寻求庇护人士’是甚么。”辗转经向政府部门商谈后,艾巴嘉去年再申请入读大学,再被拒回。

艾巴嘉强调自己并非贪求欧洲的社会福利。“社会福利只是暂时性的止痛药,我们需要的是教育,之后我们会回报的,无论是社区,以至这个国家的经济。”目前,他寄住朋友簷下,依靠政府每月三百欧元的补贴维生。艾巴嘉深信,教育是对年轻移民(不论是难民或正规移民)最好的充权之道,让他们有能力自立、求变。

于是,他与十四位来自不同国家的难民与移民青年,组成一个名为“Spark15”,协助移民青年积极参与社区、实现马尔他社会多元融和。

组织之取名,源于十五位来自不同国家(包括厄立特里亚、苏丹、巴勒斯坦、巴西)的发起人;他们在月前连同其他关注移民权益的组织举行“反仇视难民言论”游行,同时正撰写倡议报告,希望马尔他政府令正视难民和寻求庇护者在房屋、教育、医疗福利等方面所面对的困难。

“(无论怎样)我也会忍受,因为今日我站在这地方。我相信,随著时间,我们可以除掉种族主义,只要有决心,一切都会过去的。”艾巴嘉斩钉截铁说,难民因其国族身份而被社会隔离,只会助长一些有心人乘虚而入,利用他们脆弱的处境,散播极端思想。“隔离与分化只会制造更多问题。我们需要团结。”

批准难民庇护资格的廿五岁利比亚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
批准难民庇护资格的廿五岁利比亚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

难民有志难伸 收容国错失机会?

像艾巴嘉这种具有资历与专业技能,却不得其所、有志难伸的求庇者,在马尔他社会的移民群体间大有人在。政府及民间开始意识到,隔离只会制造反效果,同时错失开发这些移民对贡献本地经济的潜力的机会。早在2013年,联合国难民署就曾发布研究报告,呼吁收容国社会改善针对难民的促进融合措施。

最近,马尔他义务工作委员会(Malta Council for the Voluntary Sector)设立移民职能注册,透过就业配对与培训计划协助非裔移民在本地得到合适的工作机会。类似项目已见于不少欧洲国家,例如英国的“Building Bridges Partnership”专门协助具有医护专业资历的难民通过英国本地的培训,从而重返医护专业,目前当地已有逾1,300名难民申报本业为医生。另一个例子是在芬兰,有难民收容中心负责人透过企业赞助与政府支持,为难民提供辅导与创业培训。

但难民涌欧人数未有回落,这类小规模的志愿项目,能够打破马尔他的社会隔阂吗?长远来说,又能够抗衡右翼排外论述在欧洲本土政治光谱的日益壮大吗?

但难民涌欧人数未有回落,这类小规模的志愿项目,能够打破马尔他的社会隔阂吗?长远来说,又能够抗衡右翼排外论述在欧洲本土政治光谱的日益壮大吗?

“似乎只要你是帮助移民的,就会面对批评。” 非牟利金融机构“马尔他微型贷款”(Malta Microfiance)创办人、于七月卸任主席职位的莱特(Peter Lloyd)对笔者说,不无感叹。机构由位于首都瓦莱塔的圣安德烈苏格兰教会(St. Andrew's Scots Church)于2013年创立,免息借贷予有需要人士,鼓励他们自力更生,至今受惠者逾百。机构提供的借贷计划全面,涵盖租金、创业与教育等资助,同时向借款者提供协助。

但机构的工作亦曾经受到右翼反移民团体的抨击,指摘他们向移民给予本地人也得不到的额外帮助。但莱特说,事实上该贷款计划从没有限制只准移民申请,受惠者中甚至包括马尔他妇女。

“我们不是如一些人所想般要来‘攻陷’收容国、抢走当地人的工作。没有人要攻陷谁的国家…我们从冲突地区逃出来,只想和平地生活、团结其他人。”艾巴嘉说。他向笔者忆及前年得悉家人在利比亚冲突中全被屠杀时,眼眶立时泛泪。

最近两年,马尔他已再没有接收从乘船登陆的难民,而且非欧盟移民仅占马尔他人口约百份之五,但是七月廿九日欧洲动态调查(Eurobarometer Survey)指出,马尔他人对整体移民状况感到困恼,其中半数本地人视之为国家当前面对的主要问题之一,远较接收更多非正规移民(irregular migrants)的意大利(28%)为高。

马尔他 Hal-Far 一个难民营。
马尔他 Hal-Far 一个难民营。

难民异地力求融入 马尔他准备好了吗?

在政策制约下,部份移民决定在异地自创新天,也促进民间的非正式文化交流。位于姆西达的“唯一的爱酒吧餐馆”(One Love Restaurant),是其中一家在“马尔他微型贷款”的支持下成立的企业。餐厅主理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等特色非洲菜肴,播放非洲音乐,成为非裔移民共膳闲聊以至跳舞的好地方。

“很多马尔他人反对非洲人,但从来没有试过和他们说话。”电台节目主持人米勒(David Millner)说,应付对他者的恐惧症(phobia),就是认识他们,“当你接触他们,听他们的故事,就会看见真实,你的看法将不再一样。”米勒与另一位英国人David Perry主持的“Connect Africa”,是马尔他唯一主要播放非洲音乐的电台节目,同时邀请知名的政界与文化界嘉宾分享他们在非洲的生活与体验。

米勒说,主流媒体谈及非洲或难民处境,都总聚焦在战乱与苦难的媒体叙述,但非洲大陆的丰富多采,其生命力与独特文化却鲜为人熟悉。“我们的目标是呈现大众看不见的非洲、‘好的非洲印象’给听众。”米勒说有些听众爱上非洲音乐,“连结,就由一个乐队、一首音乐开始”。

而在瓦莱塔对岸,有地区议会在近月举行文化交流节,请来利比亚、土耳其、意大利等多国国家代表摆设食物摆位,表演舞蹈与音乐,来凑热闹的参加者不少为马尔他人。生于利比亚、刚完成马尔他大学法律学士课程的迪克娜(Asma Dekna),当日马不停蹄在所属摊位外向参加者介绍利比亚文化。作为穆斯林女性,迪克娜格外感受到作为少数与他者的焦虑。

不少受访者均向我说,相较年长一辈,马尔他年轻人较为开放,容易接纳难民与其他移民。市面愈来愈多店舖售卖穆斯林妇女所戴的头巾,迪克娜说这是早年所见不到的。文化是否静静起革命?但她不是不知道这些改变得来之难:“尊重你,跟接受你是社会一份子是不同的,就如我在马尔他,始终仍觉到自己是‘外国人’。”

令迪克娜最感到满足的,仍是连结在马尔他土地上的利比亚人。伊斯兰斋戒月后,她与一众利比亚人庆贺,高唱传统乐曲。多少人因发现同路人而感触落泪,昔日逃避战火的伤害、与伴随迁居异地适应差异的郁闷,从中得到共鸣。在家的实在与感觉,她说,本是如此。

但对亲人皆殁的艾巴嘉来说,所谓“家园”与身份,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再一样。艾巴嘉依然在新土地憧憬美好的将来,不管这与他在马尔他所经历的恰好相反。他未有言弃,今年决定再次报读大学,“隔离并非解决方法,你看法国、德国(近期发生的恐袭)就知道。每一位难民或寻求庇护者都是充满潜力,准备贡献这个地方的。”

“隔离并非解决方法,你看法国、德国(近期发生的恐袭)就知道。每一位难民或寻求庇护者都是充满潜力,准备贡献这个地方的。”

马尔他和平实验室。
马尔他和平实验室。

五十年来,难民离不开本地人庇护

难民无论如何自强,离不开本地恩人的庇护。

五十年前一夜,一艘载有二百位来自非洲东北部国家厄立特里亚(Eritrea)难民的船只进入马尔他。“我听到此起彼落、音量非常大的叫喊声,然后看到三架警车载他们来到Hal-Far,送进军营内。”今年已届八十六岁的马尔他神父明托夫(Dionysius Mintoff)忆述,马尔他社会当时迅即落入恐慌里,即使天主教会内部,也惟恐更多人会因此归信伊斯兰教……“那时马尔他人都纷纷说:‘那些人是要来抢去我们下一代的工作!’又说:‘他们带来疾病,马尔他将会病倒!’‘他们是被一些人派过来,以图夺去我们的宗教(天主教)。’”

明托夫神父是已故前马尔他总理、独立之父多姆·明托夫(Dom Mintoff)的胞弟。五十年前那一夜,正逢马尔他政府手足无措之际,身为方济会正义和平专员的明托夫接到来自罗马总部的电话,请他帮助这批难民。他一口答允,服务难民的路由此起。当时,马尔他政府在民意压力下宣布在三个月内将难民遣返厄立特里亚,令这些难民面临虐待、杀害的命运。他决定起诉马尔他政府,最终胜诉。那时,他几乎是马尔他国内唯一的异议声音。

如今明托夫在马尔他南端、由前英国空军基地改造的收容中心Hal-Far,创立了“马尔他和平实验室”(Peace Laboratory of Malta),接待寻求庇护的非洲人,目前为50人提供免费住宿、教育、医疗,以至宗教活动;这些“舍友”一般居住为期两至三年不等,直至他们有能力搬离往外居住。

“和平实险室”位于国家军营(Lyster Barracks)对面,该军营的拘留中心过往安置了不少乘船到达的非正规移民。拘留中心情况恶劣,被批评违反人权。有难民曾批评,当局是以有心维持拘留中心的恶劣状况,以吓怕远渡寻求庇护的人。

而这一切对明托夫来说,自是似曾相识:他早在五十年前已见证马尔他当局已以同一技俩来对付这些“外来者”。作为地缘小国,马尔他似是缩影世界对欧洲良知的拷问。“在马尔他,种族主义仍是强烈的。”明托夫慨叹。

八十六岁的马尔他神父明托夫。
八十六岁的马尔他神父明托夫。

“他们是我的儿子。”持著拐杖,明托夫带笔者到访宿舍,只见宿舍内有人躺在屋外长椅上打电话,有人在房舍内预备晚膳,与其他舍友闲聊。他提醒笔者,切勿拿著照相机入内,以免他们感到不安心。在那里,互相信任才可给庇护者一个安全、自在的感觉。“我只想他们开心,感到自由。”明托夫向笔者逐一介绍自己的“儿子”,有时举起拐杖,装著要对打,“儿子”们相当配合,一同玩乐。宿舍旁边有两个帐篷供突发情况之用,留给紧急需要住处的人。

“这里有句格言:‘不让别的东西打扰你、吓著你,向前走。’”明托夫提高声调。他深知难民只有找到工作,才能够真正融入社会。宿舍对面是学校课室,由义务老师任教,按他们的程度教授英语、地理、历史等不同科目。和平实验室除了明托夫主持的圣堂外,课室旁边有一间清真寺,是特为部份难民的祈祷需要而兴建的。

明托夫的工作室与睡房就在圣堂旁边,目尽只见一张床,周边摆满书籍,生活如此简朴。“你想他们归信天主教吗?”笔者好奇问。明托夫回答:“他们是自由人,我想他们得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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