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哈光甜:恐怖主义、语言,与感官的重塑

恐怖主义带来的,不是你害怕看到或听到什么,而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看和如何听──它让你害怕属于你自己的感官本身。

刊登于 2016-09-11

2016年9月9日,美国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内,参观者在看回当时的报纸报导。
2016年9月9日,美国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内,参观者在看回当时的报纸报导。

911 后不久,纽约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一条政府提示。这提示算不上“温馨”,甚至还带有隐隐的威胁:If you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

这句话乍听起来一清二楚,但越深究就越模糊。我们似乎知道这两个 something 意味这什么:第一个应该意味著“可疑物品”或“可疑人物”,而第二个应该指报警或者对周围人的及时提醒。但即便如此,这句话却没有将这两者明说。它采取了独特的语言策略──诉诸日常表达中看起来不言自明但又言而未明的东西。

这好比我们用双手去捧起一汪水,不用力和太用力都会让水从指尖溜走,于是就必须要找到一个模糊但是有效的力度。这句话的效果是一样的:它的作用不能通过清楚的表达来实现,甚至这种明晰的表达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而恰恰是因为这种不可能,以及这种不可能所带来的语言上的模糊性,这句话才具备了特殊的效果。它在语意上是模糊不清的,但在触动情绪和刺激感官上却是正中下怀。好像宇宙中偏离某个中心但对称的两点,将宇宙对折,这两点就正好重和,而我们感到的恐惧和警觉,就是这两点重和时形成的虫洞所带来的巨大能量。

也就是说,在面对恐怖主义带来的危机和不定的时候,我们用来对抗它的语言,却在社会生活的最深处成了它的帮凶。See something带来的,是感官上的不确定。它让你觉得危险无处不在,并且任何看似安全的场合、物品和人物,都是潜在的威胁。危险变得不可清楚辨识,它不再具备可辨的形态和相对固定的地点。甚至于,危险究竟以何种方式作用于感官都开始变得不确定。

从具体威胁,到无形恐惧

传统的战争不仅是策略和杀戮的竞技,还包括对于战场感官的操控。图像和声音的摧毁能力,它们对人心智和精神的重塑能力,并不次于甚至要强于直接的战场厮杀。从古代战争到现代战争的演变,不仅是武器和战术的变化,还有战场中人的看、听、触觉的结构重组──从步兵方阵中的怒吼到冷兵器碰撞,到飞机轰鸣和防空警报的尖叫,是完全不同的空间体验。

而see something带来的,则是另一种变化:之前的战场厮杀和技术武器,意味著相对可预测的危险形态和感官经验,进而我们可以从具体的战争场景出发,勾勒出某一时期战争的感官地图。相对而言,see something 所引发的,则是威胁地景的不断变动。就像是一部永远无法对焦成功的相机──你越想捕捉到清晰的图像,它就越是若即若离。你似乎看到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以至于你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本身。

之前的传统战争,让你害怕看到某些具体的外在图像、让你害怕听到某些特定的声音;你的噩梦里会有轰炸机的呼啸、坦克的轰鸣。你的创伤虽然强烈,但它具备特定的形态──它可以被分析,甚至可以被治愈。它的时间是间歇的、是短期爆发性的,像是跳动的脉搏。而恐怖主义带来的,不是你害怕看到或听到什么,而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看和如何听。它带来的恐惧不是对外在世界的恐惧,不是对可见战争的恐惧。它带来的恐惧是内卷的──它让你害怕属于你自己的感官本身。

这种害怕不是间歇性的,它永远不会爆发──或者说,短期的爆发对它来说完全是次要的,就像是激烈的化学反应之后所留下的残渣。它的时间是延续性的,是永不停歇、从不间断的。它不提供新的感官刺激,而是将感官本身变成它的作用对象。因而,在 see something 这个看似寻常的表达中,something 在语意上的模糊,其实只是 see 在感官上的模糊在语言层面实现转移之后的表征而已。当你被强迫去看而不知道需要将目光投向何处,你开始怀疑的,是自己的视觉本身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语言的绝望,与恐怖主义的本质

这种模糊在 say something 里面变得更加明显──语言在这里几乎彻底变成了一种绝望的交流,而这种交流恰恰因为绝望而具备最纯粹的形式——即不包含语意,只有交流行为本身。你不知道具体该说些什么,传统的具备意义的语言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在这个时候,关键不是你要说什么,而是你一定要“说”,你要“发声”。即便你传递的不一定是信息,甚至一定不会是信息,但是你要传递一个信号,一个支离破碎、内容残缺不全的信号。这个信号具备最强的穿透力,可以激起最大范围的反馈。

恰恰因为它的内容残缺不全,它抛出一道漫无边际的填空题──你只负责 say,而说的内容是由别人来完成的。这是一份无法拒绝的请柬──你必须要说,却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别人必须要听,却不知道要在听中捕捉到什么。但是说者不得不说,听者无法不听。在这种最大强度甚至压迫式的交往中,人们生活在语意的边缘、语言的中心。如果 see something 带来的是感官的内卷化,say something 带来的,则是语言的内卷化。

因而,恐怖主义要传递的,不是教你如何去感知、如何去言说。它核心的效果在于将感知和语言本身,做出根本性的改变。这种改变带来的结果,远超过国际政治和宗教意识形态,它也不是传统的后殖民主义批判和全球新自由主义政经结构,所能完全解释的。

恐怖主义带来的,是社会关系和感知结构内在的变化,它寄生于社会之中,从社会的核心汲取养分。因而,我们需要认识的,不仅是恐怖主义为何发生──甚至我们永远无法找到确切的、根本性的原因。或许更重要的,是恐怖主义究竟在哪个层面上、以何种具体形式作用于我们的生活。从最庞大的国际政治到最细微的感官结构,跨越地球的东南西北,恐怖主义并不远在天涯,它近在咫尺。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