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黄丽群:生为我妈的孩子,我很抱歉

我妈对食物富有各式各样机敏的先觉,那是灵机忽动的一撮花椒,心有所感的多沸三秒,那是创造性。

刊登于 2016-08-16

我妈经常说:“你这张嘴真坏。”在此,并非一般认知中口角锐利的意思──虽然说这方面我的嘴也的确是坏得不得了。不过她讲的是一种神经质。例如夏日她料理丝瓜,清炒,略下虾米,某天又吃,入口五秒,决定弱弱而有技巧地问一句:“这个虾米,它包装袋是不是没关紧?”我妈顿一顿,问:“怎么说。”“虾米有点冰箱味。”“就封口裂个洞没发现,刚看见想说赶紧把它炒掉,这虾米上礼拜用还是好好的,开口就破几天而已。你这个人嘴怎么这么坏。”“……但丝瓜还是很好吃啦。”我说。(如果你狐疑前面提到的技巧在哪里?就在这里。)

当然我自己认为“嘴坏”跟“嘴刁”之间,还是稍微存在差别。“刁”像它的字形,有挑起来的部份,比较宁折不屈。“坏”呢,就是纯坏,肚里忙于笔画多,不一定要有积极作为。因此那些味道略像冷冻室的虾米我依旧一粒不漏吃光它们。但无论刁或者坏,难免想在此提出卑劣的抗辩,主要是认为这责任,到底不全在于我吧,谁让我妈菜烧得好呢,一个人,吃好的菜,历三十余年,嘴就会坏。这是人间奇怪的正正得负原理之一。

若要讲我妈烧的菜,恐怕很难不落人以“炫耀妈妈”的口实;但话说回来,这时代已是嘴抿得紧一点,不动辄哭出牙齿舌头给人看,都能算是傲慢。那么也只好说一句:“生为我妈的孩子,我很抱歉。”

自己赞美自己的妈妈善庖厨,不太有说服力,毕竟许多人都主张各地家母的手艺是世界冠军,以“妈妈的味道”解释也未尽善。理性上我对这类修辞(酱油、味精与厨具广告中颇常见)怀有轻微的抗力──一部份来自于它将家事工作描述为一种情感的支付责任,一种连带而生的道德债务可能,以及一种因系于非理性而较为次级的业务,《教父》第一集开头处有场厨房戏,胖子克里曼沙把麦可叫到锅炉前说:“来学学肉酱怎么做,以后你可能要为几十个人煮饭呢。”台词平坦,意境崎岖。另一部分来自于此而出的各类理所当然,例如没有人问过舍弟:“你有没有跟你妈学做菜?”但初次见面的闲杂人(不是譬喻,真有其事),倒是不惮其烦自觉颇有资格对我进行再教育:“听说妳妈妈很会煮喔,妳应该跟她学一学。”我心想所以呢,我并没打算请你来家吃饭,急什么急你。这时就变成:“生为我妈的孩子,干你屁事。”

“轻微”则因我无法否决它。这确实是我童年的硬指标。母亲啦餐桌啦家的味道啦……这一切膝反射的想像令人厌倦,然而,偏偏又很好吃。

此外也是极晚才明白“家里有好菜”并非放诸四海皆准的事。就像歌词唱“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涂装虽然粉红色,就中不乏刻酷。

我家有好菜一节,后来在亲友间变得有点儿出名,多因我父亲处世四海,那时他喜爱在家请客,请客不是三五人,起码三五家,一般都是晚餐,五点半践约,客厅里先坐坐,聊天,喝茶,嗑花生瓜子(所以这些东西我家常年大包大包地预备着),抽烟,有段时间我父亲嗜好烟斗,那燃烧起来是非常地香。

六点半前后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大家坐吧坐吧开饭了。众人起身。饭厅有一面沉重的木长桌,椭圆型,团团围上,能搭坐十数位,十数位互让半晌。如果一并来了小客人,得早早完毕功课才好在客厅一起边玩边吃;如果没来小客人,就在房间里算数学、看综艺节目、自食小碗菜。

那时我父母请客真是吃到七荤八素的。肉炖在东坡上,鸭怀着八宝心,海味焖烧大乌蔘,山珍随佛都跳墙,口味清净有发丝豆腐羹白果娃娃菜,孩子多几个就添上凤梨虾球糖醋排骨。冬天砂锅鱼头,夏天换冬瓜盅(我妈能在冬瓜的皮子上雕花)。宴必有饮,当时东洋酒西洋酒都不是太时行,家里也不上黄酒,所以喝(还没惨遭炒作的)茅台或高粱,故又须有一道豆干爆牛肉丝。凉菜卤水,炖汤甜点,多半次次各别各样,餐具就使用大同瓷器,不名贵。

整套菜进行到半途靠后(也就是蒸鱼前的那七到八分钟空档),我妈会暂时坐下吃点并接受夹道欢呼:“敬大嫂!”“敬大嫂!”“嫂子辛苦了!”“嫂子今天菜太丰盛了!”“太丰盛了。”一桌人多半我现在岁数,有些甚至更年轻,但今日想想,还是觉得他们真是非常“成年人”。

甜品吃完,再回客厅。再喝茶。廿几三十年前普通人家谈不上大型的讲究,但此时也会把茶换上普洱,水果先早已切好铺在瓷盘,我妈的布置是清口到甜口,约两三种,冰箱取出即可,但我必须洗澡准备睡觉了,躺在房间,客厅的话语弥漫进来,偶尔像戳气球一样爆出笑声。

夜里一时而醒,若是门缝一线轻光,且有微响,那是最后留下一二密友长谈醒酒。

若满眼灰暗,那是人都散了。

后来,当有人谈想台湾八零年代鲜明热烈之处,我印象就是家里请客的样子。我父亲于九零年代前的四十三岁过世,稍微计算一下,差不多再垫上一个小学生的年纪我就要超过他。将要活得比你的父亲更老,感觉是有些奇怪。

但我家“好吃的”不全在“吃好的”上头。从前读《射雕英雄传》,讲黄蓉吊洪七公的胃口,说要做拿手菜“炖鸡蛋啦,蒸豆腐啦”给他,洪七公便非常高兴。

过日子没有谁一天到晚上宴会菜。我比较记得小学下课午后的点心,红豆莲子,绿豆百合,仙草爱玉紫米粥,咸的萝卜糕葱油饼。那时周六要上半天课,放学到家十二点半,午饭时一边看电视剧《中国民间故事》。印象里周末中午常吃干煎大白鲳,不要看它现在贵得好像塑金身,当时都道是寻常。

平常日,天气若简便和宜,我妈也常牵着三五岁的我弟送午餐来学校。我记得一个银色不锈钢单层饭盒,上盖左右两个耳扣,打开里面什么都有。另一小袋子装切好的水果。日后我妈转职工作妇女,我弟不曾吃过这样的便当,她似乎因此心有一些负欠。

倒是某类东西我们至今很少在外买,例如小鱼辣椒,或面食,尤其饺子,我家的饺子瓠瓜韭菜虾仁花素(甚至是香菜馅……)都值得吃。此事人证颇多。要说藏着开天辟地的诀窍,好像也没有,无非素的调味应当清微,荤的就是选材拌料,谁也能讲上两句,若问我更是迷茫无话。我对烹饪是双料地缺乏兴趣与才华,许多许多故事谈着母亲女儿厨房的三角关系,有时是手把手的情意面,有时是肘抵肘的扞格面,也有时像佐野洋子的《静子》,母亲静子风格粗野,虐儿成性,只有一起做饭时,两人很和谐,也不苛扣,海苔寿司卷切下来的边边就顺手给佐野洋子吃。佐野洋子学成一套很像样的家常菜。

在我家也不是手把手也不是肘抵肘,也不怎么戏剧化,就只是我妈烹饪上才情光芒万丈,大家更近于诗人的读者,钢琴家的听众,一碗宵夜蛋包干拌面也国色天香,问她为何,她皱眉想想,“就是随便弄弄。”再想想,又说,“因为东西经过了我的手。”我其实相信。很小时父亲特别教导“不可以批评食物”,我先不懂:“什么叫批评?”而后困惑:“但我为什么要批评食物?”懂事才知事情不是憨人想得那么简单,他应该是打预防针:小孩养尖舌头眼见必不可免,至少教会日后在外吃饭勿多话,勿得罪人。

当然她并非全能,西菜与烘焙就不擅长,某一年试包台湾粽我也只好默诵阿弥陀佛(不过麻油鸡或腌蚬仔很厉害),重点是在长年经验薰习之外,我妈对食物富有各式各样机敏的先觉,那是灵机忽动的一撮花椒,心有所感的多沸三秒,那是创造性。依着这样的先觉,我家烹调不放味精,炖汤值得走盐,东坡肉绝无勾芡(《食猪肉诗》说的是“火候足时它自美”,可不是“上桌前你要勾芡”),但这一切无关健康考虑。不需要而已。

前阵子有人辟谣,说味精对身体并没有什么祸害,电视新闻也报。我妈坐在那儿,看半天,讲话了:“不加味精,是做菜人的自尊问题,不是健康问题。就是自拍不要用美图秀秀的意思。大家弄错重点。”

我以为她颇英明。

有时我们认为,食物若要美味动人,滋养滋润,不管为职业或为家务,关键多半在于所谓“有爱”。

有时我怀疑。

许多人一生做着擅长但未必喜爱的事业,我想我妈在厨房里,手中撒出是对自己人生的赞同也是怀疑,是对自己的要强也是对亲人的心有所感,是这样,能让滋味繁复成理。没有什么能单靠一句爱。但她是否真的喜欢烹饪?这说不明白。几年前东京孝亲十日,策划住宿时我在电脑前自言自语,说要不要试试看带有厨房的公寓式酒店……我妈路过,警醒无比:“什么,我出门玩还要煮饭给你吃吗?”“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果断订下标准观光旅馆的夜景角间。非常地得体。

入社会后才逐渐辨识出并讶于所谓“母亲在母亲之外”的客观性质。她思路深细敏捷,执行力与行政手腕都甚是强,退休近十年,至今曾经的上司仍托以存折印鉴等腹心。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她是我的同代人;如果出身小康;或如果她的原生家庭曾不吝于任其发展志性(啊真是老梗不已的时代无奈性别剧),青壮年期又赶上了八零年代烈火烹油的全球大景气……总之我妈显现的潜能,远在她的孩子之上。

或许我对人类繁殖的怀疑由来于此。生为我妈的小孩,有时就对世界有点抱歉,自觉是个瑕疵品,硬梆梆地占据着机会的空间,但原本在那儿有个模糊如柔雾,具备各种维度层次与韧性的可能性……

奇怪的是,前述那些社会中普遍受到褒扬的性质,若表现在家庭场景,就像教科书的插画一样,看上去优美,却不全然令人愉快。我往往刻意或无意地处于各种规约与条理的反对面,处于持久但范围有限的抵抗与制造混乱里。有时我猜,你若想培育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诀窍恐怕不在于多么地言教身教,而是比他更加地胡搅蛮缠……有位天生挥洒的亲戚也是教养出一位非常传统的女儿。实在是一花一天堂,一家一业障。

同样的道理,尽管整天被讲嘴坏,我也不能算个吃家。原因之一是我确实并不哭夭挑食,有好的也高兴,冰箱里剩到干的一片吐司配白煮蛋也相当可以,甚至接近故意地不去讲究,当然这有点有恃无恐意味。相当恶劣。原因之二在于我并不会弄,自炊时潦草到鬼见愁,超市冷冻鸡胸肉(不必处理骨血厨余)与花椰菜与一把面条水煮加调料胡乱搅拌,也能面不改色连吃数餐。原因之三是除了烧腊烤鸭一类器材有限制,外间能吃到的菜色,我妈都做得挺好,不积极于外食,坊间饮食动态就不熟悉。有次朋友们晚饭时间来我家附近,问这里能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嗯就是因为这里离我家太近了……”“噢!”众人秒懂。

结果最后再一次吃了火锅,就是相对最不出错的选择。中年人们,再好些的追求也就是不出错了。

关于吃,或者关于不吃,在人间产生着重重的问题,有时甚至不小。例如恋人间绝对没有正确答案的:“中午要吃什么……”,身型与阶级的政治,危险起来是生存,饥饿,是各种灾祸与恶意示现的第一站,可以到达灭绝了心灵的程度。

但在我家,因为我妈的缘故,这件膨胀潜力很大的事,像被收进钟馗的八卦伞,缩小得不成问题。或者这么说吧:在我家,如果吃,就是“你能吃多少”的问题,如果不吃,那就是“那你不要后悔因为大家不会留给你”的问题。

所有的难,在这里融解为所有的简单。

我觉得没有什么别的事更能说明家庭里关于恩情的那一面了。

所以了,有妈如此,节食实在很难,我又不曾中遗传的大乐透(仔细分析起来,应该更接近继承了遗传的负债吧……),因此一生就没有当过一回瘦子。过去几年,不知不觉,涉入人世渐深,水一深,险流就比较多,而世人若欲袭击女子,形象问题又是十分简便的,由此生出照面劈打的明枪,或者背刺的冷箭,不免也经过了一些。然而,难道谁以为我会为我妈的天才与我爸的基因感到遗憾吗?开什么玩笑。生为我妈的小孩,日日猫肥,天天家润,抱歉了,我可是一点也不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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