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黄丽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做一个没用(以及没书)的人

某一类写作似乎必须是属于纸的,某一类文字必须依身附魂,我们相信纸张的程度恐怕比想像中深一点(你看你的钞票)。

刊登于 2016-06-21

【黄丽群专栏|食与物】说些微不足道,却让人遭到全面围绕的事。

图:Tseng Lee / 端传媒

这样说起来,那本一路带着的书,也算是经历过了。我打开行李我关上行李,取出它又丢回去,丢回去再抽出来。有几天甩在汽车后座。有几天胡乱装入购物帆布袋扔置一角。有几天在枕头底下。它像个倒霉的上班族参加了每一场会议,每一场会议坐困愁城,每一场会议海枯石烂,每一场会议其实根本都不干他的事。

这次也是从头到尾不曾读一页,就回来了。

长远而言,识字与纸张被视为人类基础设施的历史并不太久,所以书本这东西虽不难取得,但在抽象的道德情感里吃水还是深一些,毕竟还没忘记是从贵族跟僧侣那里打砸抢来的东西,不容易啊,台湾庙宇里至今可见敬字亭;对于跟书这笼统概念有关的人,大家也格外有些不合常情的期待,例如卖书者谈生意事,较易被责以“失去灵魂”“商业化”(但“不商业化”的产业,有可能持续育成好产品吗?谁又有义务以自己的吃土成全路人脑补的净土呢?)

总之,大概因为这一点幻想里的向上气氛,我就经常在出门的行李箱这种得在钻石里榨油的空间塞上书,新的书,一直没读的书,字多字小的书,有时疯达四五本像一次买了三辈子的赎罪券。(对,我没有Kindle。我总感到阅读器有点首鼠两端。)

从来没有一次真的读了。从来没有。又不愿意半路丢弃。

往往就只是推着它们拽着它们拎着它们,背负它们如负罪一样在世间绕圈圈。多次下来,渐渐感到为人实在不宜一再重复这种甚至不够格称为错误的错误:我的意思是说,有一类貌似不清醒又充满伤害性的重蹈覆辙,其本质反而非常清楚,一眼见底,是边角分明的人性,但我这种行为,只像昆虫的断肢徒然搔抓空气。

所以这次去义大利,就谨慎地只带了一本。而且很薄。反而特别显出这是如何地对自己自作多情:这么薄就以为会读完吗。以为离开某个空间就会忽然变个更棒的人吗。在干燥又没有 Wi-Fi的机舱里,以为自己会安心转开小灯,而不是别扭各种姿势睡到嘴开开吗。(不过可怕的是,空中巴士A380的机舱里的确有Wi-Fi。)

如此地自己给自己幻想,又自己给自己打脸,真是比对别人自作多情糗多了;因为别人有歉然一笑的可能,但自己看待自己时,那没有借口与无慈悲的程度有时是不可限量。 “旅途上的书”这事忽然让我缺乏力气,觉得人生没用。

“没用”跟“无用”当然是同义词,关键在于两字习于镶嵌的环境不同,气质就非常不同。无用是模糊而不毛,没用是清脆的否决;“无用”是冻原与沙漠与月球的猜想,“没用”是一只拒绝的手拉开废弃的空抽屉。“无”如果有气味,闻起来可能像冷却的香灰,至于“没”⋯⋯闻起来大概是一蓬一蓬的湿霉。

“没用”的情感现在好像很容易缠绕上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呢,那些跟文字铐着载浮载沉的人。这跟赚来钱多少无关(虽然一般也是赚不多),这跟环境看不看重你的业务无关(虽然一般也是不看重),我只是渐渐没有什么把握:我们在此何用?早年好莱坞剧本取笑剧中失败者的方式是让他宣称自己“正在写书”,所以我脑子里总是有个角色是这样的,一整部戏演了半世人也没写出来,直到结尾那个没用的自己终于天灵盖忽剌一开,眼前一片开朗,疾疾如律令走进房间准备动手时,被地板上长年堆积的各种无用参考书绊倒摔碎了手臂,医生对他说,接下来半年内你都不得高抬贵手。戏里戏外大家哈哈惨笑。

几年来大家反覆谈论各类出版品(包括书籍与纸本媒体)的濒死经验,与其说是无垠膨胀的线上空间将书物碾到了墙角,我的猜想,更近于书的“符号/纸张/知识或讯息”三位一体结盟意义,彻底被介入、被解散了,原本相加相乘的效果成为相拖相磨,但这些元素会各自拆卸成零件,安装在数位机体上;在台湾,这状态既体现于内容农场,也体现于巨量评论型文字喷发与短诗之雄起;既体现于社群帐号的意见展演,也体现于弹幕及长辈图;既体现于纷纷的钢笔习字帖与手写社团,也体现于狂热的着色画。

着色画成为去年台湾书籍销量冠军,有些人为此悲观。我则感觉这是线上生活与线下经验对撞后,终于无可避免将彼此推向各自表现形式的极端气候。线上生活充满朝生暮死的流行语,讯息生产、公关危机、言论攻防的进度一日就是三秋,有史以来人类的精神面从未如此昼夜狂奔、眼力从未如此重劳动、交换意见的对象从未如此复杂大量。这种一秒都不错过、一比一对接现实又溢出现实的时间流,让存在于此的语言发展出另一种高转速情境下的审美、节奏与密度。好比说,有些文字在网路上唰唰地读很有意思(特别是时论),印成实体书却常给我以不和谐与飘摇感;有些文字在纸张上风致具足(特别是小说),转印到荧幕里,就似乎有种剔透折射玻璃般的光质,被清洁剂洗去了⋯⋯

某一类写作似乎必须是属于纸的,某一类文字必须依身附魂。我们相信纸张的程度恐怕比想像中深一点(你看你的钞票)。当然,这可能是我个人的偏误,就像古时应也有人主张手抄胜于刻版,刻版胜于铅字,接着是铅字的凸印感胜于数位印刷⋯⋯这些线下的经验,几乎全都是关于肉身如何产生与留下痕迹,以及制造出实存物的成就感。你会发现喜爱书的人谈及对书的恋栈,常基于触觉,气味,动作,重量,拥有某物体引起的欣快情绪⋯⋯我猜想着色画与习字帖受欢迎的原理也是如此:它保持书本的外形,只是将书本为人熟知的讯息/知识功能全部拔除(有人因此认为它根本不能算书),将纸张的体感效果极大化,而“控制双手确实完成看得见摸得到的物质”,在一个奇观见怪不怪、与自然关系疏远、挫折多端的社会里,这当然是非常纾压的。烹饪与自造成为显学大概也是近似道理。

毕竟还没进展到科幻故事里放弃躯体依旧栩栩如生的时刻,人类一天不全员脱壳仙去,皮肤就一天仍是个和大脑一样性感的器官。数位环境显然是无法不将直觉、急促、资料性、高声量与嫁接多变进行到底的,纸本则势不可免被逼回最后一吋肌肤相亲、纤微迂回的底线。在这个底线上,关于纸书的一种潜力,可能就是彻底认清,纸张是无法也不要想去竞争速度、量体与传播效益的,它只能在有形层面讲究审美体验以显现优势(当然讲究不一定等于昂贵,例如在纸浆里搅入鱼子酱大概没有什么意义)。况且美并不比真与善卑微不足,而乌龟与兔子自始就不必赛跑,你好好一只海龟为什么不在大洋中漂亮地打水?

八年前大家印象中平价平装轻量的企鹅出版(Penguin),推出了一套逸品“布面精装经典文学”(Clothbound Classics),开本与手感十分斟酌,不粗笨,资深设计师Coralie Bickford-Smith做的封面颜值惊人,一面纵向地以视觉诠释文本,一面横向与书系其余作品呼应,一排摆在书架或桌面,美不胜收,在14与16英镑的范围里,将经典的宝藏意义内外一体地圆满起来:或许原始的收藏欲,以及对美丽发亮事物的占有本能,有可能让我们摆脱今世这竞逐注意力的血战场?至于认为书这东西只需印得清晰可读,其余力气都是邪魔歪道,也是奇怪的计算式,好像排斥感官就能自动证成思想高度。勿闹。没有这回事。贱视美通常只证成了丑。一如天才可能不修边幅,但不修边幅并无法让你变成天才。若说“精神食粮”的道理,固然也没错,问题是对街已经在精神buffet、精神流水席、精神大拜拜了。何况到底为什么一本你认为大家值得掏钱的作品却不值得更优美巧妙的对待呢?

邪典电影大师约翰华特斯(John Waters)说:“如果某人家里没书,不要与他相干。”(if you go home with somebody who doesn't have books, don't fuck 'em.)年轻时候见山是山,觉得这态度岂不是很酷吗;再过后,见山不是山,觉得万一那人读物与你脾性不相容,还不如没有干脆点了,反正又不是去写功课;至于现在见山又是山:即使不相容,有就算好了,电话簿都好,想想小时候无聊时也会乱翻厚厚的黄页本啊。

大概我还是旧人。我总是想像每一本我喜爱的文字书是一匹匹真丝上有金银绣,娇贵得很,又脆弱不实际,大家早就穿舒适便宜的化纤,只有它们在走廊末端的房间里自己叠合着自己;但当我在那个千百倍速的世界跑到太累太热,那种疲倦,那种空洞无心,那种没用的汗如雨下,我就把自己反锁回那个房间,里面空气清凝碧冷,光线片片削着墙面,丝缎也纷纷地展开了,一层一层把我裹成馅酥酥地像一尾腐皮卷。

但或者这样的一点摩挲不去,终究并不客观,纸本书没有比其他媒介方式更深邃优越,读纸本书也不可能代表谁就比谁高贵高雅,我的流连不去更近于怀旧情感与天性趋向而已(我喜欢慢速、茧居与方块字)。有次在餐厅见一小女孩坐在窗边,不超过三岁,父母在聊天,她自行盯住窗外许久许久,忽然就伸出右手,贴住停在玻璃外侧那枚淡淡的白色粉蝶,食指与拇指机敏地张合做出触控荧幕上拉近图像的手势。她的表情急恼且迷惘,这是什么东西呢,我想看清楚,怎么都没有变大呢⋯⋯

在iPad上刷有声互动绘本长大的一代将不太有纸的记忆吧。但我认为这趋向完全无关是非,同时相当自然。

朋友在大学里教书,某日考试前刻看见台下所有学生都在滑手机,前一秒还在忧心大家怎么到现在还不读书,后一秒发现,不,他们在读,他们只是在手机上读。年轻人不买传统概念上的“书”或许不代表不爱知识与文字,只是他们不在旧的位置上用旧时候想像的那种方式爱。我想书的机会或许在于尽快接受“文本加纸本”的传统性质已被割裂、一般而言分则强合则弱的现实,未来既存在于纸张的物质感触里,也存在于内容如何承载科技工具渗入行动装置与线上环境的想像(虽然其他国家早在这么做了),例如电子馆藏(再也不用跟同一门课的同学抢借那两本书!)或分章购买,实用性的工具书于此尤其吃香。至于像前述企鹅内外具强的布面经典文学系列,就会在八年里出到八十七本,网路上甚而有收集交流与互晒图片的社团。

至于我自己带去旅行的那本书,现在好像还留在没收完的行李箱里⋯⋯

去义大利时,因为除了“gelato”(冰淇淋)跟“gatto”(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经过二手市集的旧书摊,目不斜视像经过一堆落叶;街道的书店橱窗看上去,也就是堆了各种花花绿绿的砖块。反正河嶽与日星从来与辞令无关,长空与蜗牛的壳纹上也会有不名的天谕,就这样心胸轻快,走来走去,或是倒在车子后座瞌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一个各种意义上都有够没用的人⋯⋯我猜这也是观光客有时招人讨厌的原因,以梦游的眼神凝视别人日常的地狱,实在是莫名其妙。在中义,每走一个小城市,我们就是看教堂修道院,每进一间教堂,都只有义大利文,太轻松了,完全有借口不理解历史背景与地理脉络,只是迷幻地想着古老的建筑师们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将某些线条以某种方式彼此结构起来,能够召唤出关于敬爱、畏服、诚愿有所付托的情感,以及美的感伤呢?这太神秘了。

所以会不会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根本不是今日理解的意思?可能天雨粟是怜悯从此人类识字忧患始,所以送点米来请你吃顿饱饭;可能鬼夜哭是思及人类貌似找到有机会让物种无限接近灵魂与天地的梯道,却注定从此要在这条路上相互攻伐,恩怨不解,徒劳无功,故难以掩抑不忍之心?你看像我,一路这样,正气凛然地无知,真是绝学无忧,此外没有书本好买,身心与行李都完全不发生任何道义负担;在滨海城市Livorno一间山丘上俯望利古里亚海的教堂里,不派遣文字协助梳理逻辑与理性,一种浑沌的宗教性体验与诗意情感就那样哗哗地大量涌出来了,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有点体会台湾的护家盟一类组织的心理背景了──那就是理直气壮地不用脑,以及不识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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