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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平:财政支出刺激效果有限,安倍经济学难乐观

日本今天的经济格局跟三年多前的分别不大,我悲观依然……

刊登于 2016-08-02

一名市民在观看股市展示板。
一名市民在观看股市展示板。

安倍晋三于2012年年尾连任日本首相后,推出传媒称为“安倍经济学”(Abenomics)的三项经济措施:同时大幅度放宽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再加上结构性改革(亦称为“三支箭”)。

措施宣布不久,部分经济学者大力赞扬。持传统凯恩斯学派观点的克鲁明(Paul Krugman,克鲁曼)在2013年一月撰文,认为安倍的举措打破了审慎理财的正统,或会为全球提供了走出阴霾的答案,因为日本多年来未能复苏,欠的只是进取的勇气。这样说好像安倍有多大胆,日本就有多大产。另一著名学者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史迪格里兹) 亦在四月撰文,指“安倍经济学”跟很多经济学者(包括他自己)的观点一致,认同个别措施或会无效,但三管齐下则无坚不摧。

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大名鼎鼎,文章用辞恳切,但是否真的有其道理?我没有大师们的乐观。事实上,“安倍经济学”经过三年多的努力,未见明显效果,日本经济增长和通胀率仍在低位徘徊。我三年多前在本港一份报章的文章这样作结:“日本仍陷于通缩的困境,央行2%的通胀目标,似乎不易达到。就算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有效,亦要看市场是否相信今次的重药能持续下去。须知道日本政府在经济方面的信誉甚差,曾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日本市民,到底仍有多大的信心?再者,若通胀有幸重临,安倍政府是否有能力维持政策,不受政治压力而见好就收,以防刺激过笼(过火)?”

三年多过后,我的看法有没有改变?

政府大增支出,刺激经济效果有限

最近日本经济新闻多多,先有美国联储局前主席伯南克(Ben Bernanke,柏南奇)“秘密”访问政府高官惹来“直升机派钱”(helicopter drop of money)的猜想,再有安倍宣布的28万亿财政刺激政策,紧接七月尾一个反高潮,日本央行未有如预期的加大量宽规模。

安倍政府已多次采用财政措施(即增加政府支出或减税)。根据日本财务省的数据,各财政年度的额外预算(supplementary budget,亦即财政措施刺激政策的部分)数字如下:

  • 2012财政年度:约10.3万亿日元,亦即“安倍经济学”之始
  • 2013财政年度:约5.5万亿元
  • 2014财政年度:约3.5万亿日元
  • 2015财政年度:约3.3万亿日元
  • 2016财政年度:未有新刺激措施,直至安倍最近宣布的28万亿日元

翻阅财务省的文件,明显的是安倍政府将额外支出主要用于基建,跟1990年代的做法相似。(这些天文数字最后用在什么地方,以及资金是否用尽,又或是藏富于基金滚存到下一年,我尚未找到相关数据。)以往对日本基建支出的批评,是兴建的铁路、大桥之类都是为建而建的大白象工程,使用率极低,因此财政刺激的功能未见显著。

不过,传统凯恩斯学派的斯蒂格利茨认为,基建有没有用不是重点,重点是庞大的基建支出,多次拯救了日本经济,就算是完全没有用的项目也有其刺激作用。他更提出一个巧妙的反驳:若果日本政府多年来没有大花特花,经济的恶劣将难以想像!

与其将大师的判断照单全收,不如看看初步的实证研究。两位经济学者利用1960年至2012年的数据,发现日本的财政乘数(fiscal multiplier)超过一,亦即政府支出对生产总值有刺激作用,但自80年代起这个影响明显下降,结论是财政刺激的效果并不稳定。另外两位经济学者使用更新的数据找出更明确的结果,分析安倍经济学在2013年的效果,算出安倍的三支箭总共带来0.9至1.8%的额外增长。由于结构性改革当时未开始实行(其实至今也没有重要的进展),增长就唯有归功于剩下的两支箭。根据两位学者的计量分析,增长主要由货币政策带动,财政刺激未见有明显帮助。

是否以往的政策规模不够,今次加码28万亿的新措施才能打破闷局?虽然现时未知措施的详细内容,不知道这次措施的金额如何分配,也不知道其中水分有多少,但从政府财政局限的角度看,在货币政策未有配合的情况下,新增的政府开支“始终要还”──也许是削减其他支出,也许是透过消费税等方式支付。市民有此预期,便会为将来打算,削弱了新措施的效果。根据日本政府到现时为止的行动,我认为安倍的28万亿难有作用,2016下半年至明年初的日本经济不会有大变化,将维持低通胀、低增长的现状。

“直升机派钱”值得一博吗?

伯南克提倡的“直升机派钱”(或称债务货币化,debt monetization),又能否为日本经济带来生机?首先,须知道“直升机派钱”不是什么新概念,其至少可追溯至1969年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傅利曼)收录在 The Optimum Quantity of Money 的一篇理论文章;但将其发扬光大、包装成实际政策的肯定是伯南克2002年的一篇演说

单靠财政刺激,会有“始终要还”的局限;单靠货币政策,又可能碰上零息、企业水浸等问题。伯南克于是提出,财政部门宣布发债增加支出(或减税)的同时,央行透过增加货币基础(monetary base,即所谓的印银纸),将其新债项全数购入并承诺永不出售,令新债消失于世上。政策互相配合未必能改善经济增长(也要考虑需求以外的供应因素,如生产力),但根据大量的历史经验,此政策必会增加通胀。

这跟日本近年央行一边量宽、政府一边花钱的做法有什么不同?两者加起来不就等于“直升机派钱”吗?不同之处,在协调(coordination)和永久性(permanence)。全球央行的量宽政策,都强调其“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的性质,只要经济回复正常,就会将包括国债在内的资产逐步在市场出售。同时,今天政府支出,未来又要想办法填补,债务的压力减弱了财政刺激的效果。

相反,债务货币化是两个部门的联合行动,将一笔巨大款项化成货币,有一去不返的永久性质,有别于两个部门各有各做的短期措施。

何以日本受通胀困扰多年,仍不使出这终极一招大手一赌?其实大家只要设身处地,想像自己是日本央行官员就会明白。刚才提到债务货币化的“历史经验”,没有几个正面例子,多是经历过战乱或贪污严重的潦倒国家乱花钱,国库掏空后要求央行“合作”印银纸,最终导致超级通胀甚至政府倒台。 近的,有自1990年代末开始,津巴布韦(Zimbabwe,辛巴威)靠央行印银纸应付政府开支而引发的超级通涨;远的,有一次大战后威玛共和国为缴交战争赔款,由央行将国债货币化导致的一场超级通涨。前车之鉴,出招力度如何决定无从得知,央行官员最怕的是这一招“太过有效”,增加通胀超额完成,要背上历史罪名。若选择安于现状,保持一定的量宽以防通缩重现,无过等于有功,反而对仕途、名誉没有害处。毕竟日本央行 2% 的通胀目标失落已久,市民对央行的期望甚低,打份工的央行官员根本没有动机放手一博。

总结“安倍经济学”的三个方向,重要但困难重重的结构性改革暂时讲多于做,财政刺激花不得其所,对经济增长未有明显帮助,货币政策也只会继续量宽而不会有“直升机派钱”等大动作。日本今天的经济格局跟三年多前的分别不大,我悲观依然。

(曾国平,香港亚太研究所经济研究中心成员/美国维珍尼亚理工大学经济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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