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华航罢工

印卡:华航罢工的地理学想像

华航空服员罢工事件中有趣的是:虽然组成成员以女性为主体,但基本上,这场运动无关于性别。

刊登于 2016-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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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近5小时的谈判中华航空空服员与资方针对工会提出的七大诉求达成初步共识,结束了长达22小时的罢工行动。
经历近5小时的谈判,中华航空空服员与资方针对工会提出的七大诉求达成初步共识,结束了长达22小时的罢工行动。

将日月星辰与灯 ,照来照去都拉进来,

将汽车、轮船与飞机,跑来跑去的航线都拉进来,

都拉在一起,到最后也只有留下那条茫茫的天际线,

牵著天、拉著地,在走。


1990年代台湾诗人罗门曾经写下《谁能够买下那条天际线》。在当时,台湾社会从银行开放到金融票卷、有线电视、行动通讯、高铁、固网,资本势力随著国家一卷进入了自由化的浪潮。

罗门这首诗所描述交通路线,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商品,实则反应了90年代台湾新自由化的风景。在这股自由化浪潮中,也正是台北捷运、高铁,以及紧接而来高雄捷运,带来台湾时空经验转变的时代。不同于地图上对地理客观距离的描述,对于每个人来说,地理感已经由这些新型态交通工具本身所改写。

华航空服员工会24日凌晨发动的罢工活动,很快争取到刚就任的华航新任董事长何煖轩的回应,立即取消了“现行报到处”,也就是从桃园报到开始计算工时的政策。“现行报到处”的制度,也让我们重思了劳工与地理空间的关系。

传统地理学中,透过科学测量描述产生的地图学,或是研究自然环境的分布,已经不是这个学科唯一的焦点。如今的地理学研究各种现象的空间分布、相互关系与区域特性,已将地理学的内涵扩张到人地关系(man-land relationship),成为一门跨领域的学科。

在华航空服员罢工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两种与交通工具有关的地理向度:首先,廉价航空兴起,与2008年开放两岸产生的两岸包机,是这次罢工运动的远因。这背后是航空服务业发现如何更有效率地利用空域与客机,所产生的逐利现象。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身为劳动者的空服员,如何利用高速铁路,以工会支付票价,快速集结于位于台北市南京东路上的中华航空公司总部。对于资本家与劳动者来说,地理时空感的转变所产生的张力,在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的罢工中清晰可见。

加速度的社会─空间结构

我们如今所面对的生活环境,或许如今是一种加速度的状态。文化研究学者诺依思(Benjamin Noys)曾经在《新自由主义的文法》(The Grammar of Neoliberalism)特别提到新自由主义即“加速度主义”的命题。从机械革命开始,机械就做为社会主义调节的相反面,将社会领域逐步拆卸成为市场化的一部分。随著新自由主义出现,与20世纪不断转型的生产型态,资本主义的加速度似乎难以停歇。

在他的观点中,新自由主义保有著加速主义的面貌,而加速度现象充斥在生产、积累与市场上。而当我们回看台湾这几年改变的时空经验,华航公司将红眼班机普遍化,正是加速度的现象之一。它是资本的地理学扩张──通过空域使用,累积更多资本。另一方面,对于消费者来说,我们也正习惯于红眼班机,或是更多廉价航空的服务,接受另一种高速度的日常生活时间规训。

市场扩张与劳动力剥削

在更抽象的层次,华航空服员罢工,让我们再一次清楚看到“工作时”的运作,如何釜底抽薪地蚕食了劳动者的生活。当我们回看1850年恩格斯在《英国的10小时工作制法案》提到了:

“现代的大工业只有在经常扩大,经常夺取新市场的条件下才能存在。大量生产的无限可能性、技术的不断发展和进一步完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资本,不断排挤劳动力,迫使现代的大工业非这样不可。在这里,任何停滞都只是破产的开始。但是,工业发展取决于市场扩展。由于工业在当前的发展阶段上,增加生产力比扩大市场要迅速得多,于是便产生周期性的危机。”

这段讨论19世纪中叶英国工时制的文字,透过市场扩张或者劳动力剥削,描述资本主义的特性,以及周期性现象的可能来源。其也巧合地也解释了,航空工业中廉价航空出现的背景。廉价航空,它是现代航空服务业拓展的新市场,同时做为劳动者的地勤、机师乃至空服人员,也在这个市场扩张中,成为被剥削的劳力 。

在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罢工中的七项诉求中,“反对劳动基准法第84─1条”、“不得擅自变更报到地点及工时计算方式”、“员工假日”与“假日薪资”这几条,均直指劳动剥削的问题。而恩格斯的说法,替我们提供了一种简单看待劳工及资方的景观。这段话,仍相当精确地描述了航空工业服务扩张,以及劳动力剥削的现象。

劳工,只成为标上价格的时间

更让人感同身受的,或许是恩格斯在这篇文章留下的另外一句。他站在生命、世代的有限性上说:“没有10小时工作制法案,英国整个年轻一代的工人的身体就会垮了。”

在后福特主义下,浮现高度弹性的企业文化,也随之转化劳动环境。派遣员工的出现与常态化,不当的中间剥削、不安定性、差别待遇,尤其是雇主责任的不明显,更加剧了整体劳动环境的恶化。这也正是台湾整个年轻世代所面对的问题。

在工作零碎化、公司福利像是劝世文的年代里,我们难以想像七八零年代,一般大企业竟然还存在著图书馆,甚至工人有余裕时间除了谈琼瑶也谈托尔斯泰。在工作高度弹性、高度零碎的残酷年代,我们的公司,可能连手机电子书都不会买给我们。

这个时刻,重读《资本论》第一卷的第八章“工作日”,或许更有意义:因为“工作日”,我们被计算为同样的单位,对于资本家而言,我们就是一段标上价格的时间罢了。对于资方来说,工作时是以劳动者恢复体力时间来衡量,公平的一日工资,只是足够抵付每日再生产成本的金钱。但对于劳动者而言,这种计算忽略了劳动生涯中的成本,包括家庭生活或个人智性的维持。

若说今日台湾的责任制,像是资本论中贪婪领主满切期待的徭役劳动,或许太过武断,从工作日上各行各业的剥削或是自我剥削,是我们彼此共感而令人伤心的悲歌。

时空压缩,与移动成本转嫁

华航空服员罢工突显的问题,还不单纯是工作时。哈维(David Harvey)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概念,仍能对当下提供洞见。时空压缩是指:随著交通运输及通讯科技的进步,让我们对空间距离的时间感变短,产生距离感消逝的现象。

“时间压缩”重新定义地理学中的时空感,自然有提升方变得一面。但另一方面,其也常被拿来隐藏资方的劳动成本,与合理化资本方的劳动剥削。例如,以往提供劳工食宿的传统企业文化,如今随著通勤普及已不普遍。哈维也曾多次在著作中提到,时空压缩,如何让资本家把工作时之外通勤成本,让渡到工人。

这一次华航空服员爆发罢工,关键爆点就是“现行报到处”的争议,将通勤成本完全转移到工人身上。在21世纪台湾交通工具,在捷运与高速铁路的建设下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时空逻辑,台湾作为“一日生活圈”的地理想像,也多少合理化了劳工的通勤时间、通勤车资。这个现象,基本上是台湾全部劳动者的经验。从工作到非工作的这段过渡时空,也吊诡地躲藏在时空压缩中。

哈维的《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第十七章“生活的异化”,关于工作时数与技术关系的讨论,在这个当下相当适合阅读。为何科技越发达,工作越吃重?在书中提到,机器人的发展反而威胁劳动者的工作权,是一个例子。在华航罢工事件中,一班来往工作与居家的列车,为何是前往工作地点而不是回家,则是另一个例子。这本书最真挚的提醒或许是:不让你闲暇,就是控制你不让你反抗。

对劳动者来说,“现行报到处”蚕食时间成本,十分清楚。当资本不断追求效率,交通工具成为资方剥削的工具;或是说劳动者在空间中的移动,受到了资方逻辑主宰。王志弘已经试图指出,各种形式的城市空间治理与交通建设,如何改变基本的生活型态,甚至成为资本控制劳动生活的工具。

有趣的是,在华航罢工事件中,我们也再次看到哈维曾在《希望的空间》的乐观。在资本的地理学中,交通工具对于资产阶级力量的增加和维持,扮演重要角色。相反地,这次抗争中,交通工具则用于促进劳工的动员。在这里,我们需重思工运组织如何串联,提供交通支援,让空间回到劳工手上。

任何一场罢工活动涉及的,不是对于方便的阻扰,而是暂时打破了资本主义的顺畅运作,说出人性不是市场秩序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不该扭缺成为资本的流通罢了。

遗失的阴性时空想像

华航空服员罢工事件中有趣的是:虽然组成成员以女性为主体,但基本上,这场运动无关于性别。哈维的《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像的省思》中曾提到“父亲时间”(Father Time)的例子。在这个概念中,哈维提醒著我们劳动时间的背后,单纯视为售予他人的那部份的关系,一旦扯到性别上就显得吊诡。

在这次华航空服员的抗争,性别议题不在工作时的考虑之内。尤其当台湾社会称这是“颜值最高”的社会运动,这个现象就更明显了。事实上,“颜值最高”的社会运动背后,事实上是交通工具中劳务分配中,性别不均长期的结果。台湾交通工具中,从早期的车掌小姐,到航空公司,乃至今日的高速铁路服务人员,女性服务人员被客体化成为服务的门面,进而被要求体态、外表与年龄。这是台湾更深层、更广泛的歧视。

在这场罢工中,显然哈维所说的“父亲时间”仍主宰著这次罢工现场,这里的劳动者没有性别。但如果现阶段女性仍是空服员的主体,那女性的时间感,包括生理假、生孕、复职的更多的想像,如何纳入航空产业时数、飞行的规划,似乎被压抑著。

(印卡,《秘密读者》编辑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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