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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炜:香港海外游说的“世代之争”

伞运过后,香港新生代政治人积极透过海外游说。有趣的是,对这波游说及左报批评,主流传媒和传统泛民却显得兴致乏乏。

刊登于 2016-06-21

从笔架山远眺九龙半岛。
从毕架山远眺九龙半岛。

海外游说是反对派惯用的策略。作为体制内的少数派,他们希望借此促成外国政策转变、联系海外反抗力量或争取国际舆论支持。这样即使不能有效制约政权,起码能够拓展国际政治空间。

不过,海外游说同时是双面刃。民族主义的话语,很容易让游说者背上“走狗”、“汉奸”的骂名,无助增加公众支持。然而,政权过激的打压又难免招致反弹,令游说者一举成为国际知名的异见者。

伞运过后,香港的新生代政治人积极透过海外游说:如会晤政要、出席听证会、发表演说或在国际传媒撰文等形式推介香港议题,宣传其政治理念。左派报章一如既往的大肆攻伐这些“媚外”、“乱港”和“卖国”行径。从2016年4月12日到5月19日,《大公报》和《文汇报》就有29篇声讨黄之锋在美加巡回演讲的报导或评论。

相比李柱铭2008年京奥前夕在《华尔街日报》撰文,和陈方安生在2014年政改定调前会晤美国副总统拜登,这回左报的批判力度有过之无不及。有趣的是,对这波游说及左报批评,除了部分建制派稍作回应外,主流传媒和传统泛民却显得兴致乏乏。应该如何理解这些迥异的取态?是因为游说议题过激,避免表态?还是觉得游说策略过时,多说无益?抑或突显两代泛民在游说对象、目标和框架的分歧?

要解答这些问题,有必要回顾香港海外游说历程。文中的“游说世代”借用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概念:世代不单纯以年龄划分,而是指涉一代人的社会经验。这区分有助理解为何在特定时空,成长于重大历史事件的世代,会形成集体的诉求、策略和仪式。

精英游说的工具性初衷

香港的海外游说始于前途谈判。第一代的游说者主要是官商菁英。1980年代初,当中方提出要收回香港时,他们认为有讨价还价余地。行政立法两局非官守议员如钟士元和邓莲如等,就曾多次往返伦敦北京陈情摸底,商家、学者和政论团体也相继发声。

一开始,游说的重点可以归纳为“民间有焦虑、商界有筹码”。当年“香港革新会”和“香港观察社”的民调显示,分别有87%至93%港人倾向由英国继续管治,成为游说者争取维持现状的理据(注一)。近年解密的英国档案更显示,部分游说者私下的建议,暗合时下的激进主张:如公投自决、中英共治、联合国托管等。

虽然提案相似,但那一代游说者的初衷大多是“工具性”的,无意亦无力动员群众。他们时刻警觉香港在大国博弈中筹码有限,要备留回旋余地,真到了最坏的情况,大不了出走(注二)。事实上,美国当时的对华政策是交往合作,并不支持英国采取强硬立场。中英双方为免被香港民意劫持,均无意给予港人谈判席位。经过五轮谈判后,英国便放弃了“主权换治权”的构想,但求保障英资利益、光荣撤退。

相较之下,中方洞悉香港社会的保守意识和过客心态 。他们发现只要“急冻”1980年代的体制和生活方式,保障繁荣稳定,便能够取得菁英的背书和普罗民众的妥协(注三)。有效的统战策略,瓦解了海外游说的意志,也消弭了出现集体抗争的可能。

民主回归派对国际游说的贡献

在这种局部动员的背景下,“民主回归派”的内部游说应运而生。作为体制外的知识分子及社运人士,他们意识到传统菁英的保守和中共的专制,故此在承认回归的前提下,务求建构一套完整又可操作的政治论述:既批判殖民地官商共谋体制,又说服政治冷漠的中产参与民主运动。前途谈判的焦虑,迅即被转化成动员群众的契机(注四)

所以,即便说中共接受“民主回归论”是统战手段,这套论述的推手也只是将计就计,令民主化成为过渡期的合理期望。纵然1990年的《基本法》定稿因六四余波而收紧,但其中包含普选条文,已较1984年签订的《中英联合声明》中“特首以选举或协商产生”进步。这个“庄严的承诺”,更为往后的国际游说和群众动员奠定法理基础和正当性。时下民主回归已成“原罪”,但其远见和功绩不应被抹煞。

八九民运催生爱国与区隔并存的心态

在大陆发生的八九民运,却意外的催生了香港海外游说的第二阶段。这突发的事件,令香港游说的对象和议题逐渐国际化和常态化,并重置了政治动员的框架,以处理突变的中港关系。

首先,六四镇压直接导致被统战阵营出现裂痕。辞去“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草委)的李柱铭和司徒华,自此成为香港民运领袖和游说代表,前者开拓国际网络,后者联系民运组织。同时,东欧变天、苏联解体、冷战结束──1990代初的突变宣扬了自由民主的普遍性,滋生了一种乐观的国际氛围。虽然欧美政府围堵中国的政策仅延续数年,但国际舆论将香港视为自由世界前缘、抵抗专制极权的想像,反而根深柢固。

如何挽回港人的信心成为当时游说的重点。比如说建立“国际安全网”保障港人财产和自由的提议,就得到国际社会广泛和议。美国将香港人移民的配额单独计算,并提升四倍至1994年的2万个、英国给予约22.5万公仆中产居英权、澳纽加新等地也放宽移民政策,连港英政府也迅速制定《人权法》 。美国国会1992年通过的《香港政策法》,更给予美国总统因应“一国两制”落实的情况,决定是否差别对待香港。不过,虽然李柱铭等人被扣上“逢中必反”的帽子,但他们反倒是经年赴美游说延续中国的最惠国待遇,理由是交往合作有利三地贸易,并能促进中国融入国际规范。

六四惨剧固然加深港人的恐共心理,却同时烙印了民族情感和公民意识。目睹镇压,却因政制不同而幸存,港人既体会到中国民主和香港民主密不可分,又了解到在地抗争的迫切。一方面,香港担当起离岸公民社会的角色,透过传播专业知识和自由思想到内地,希望推动由下而上的社会改革。另方面,中港的政制区隔又不无现实意义。固化中共政权的刻板形象,既有利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又方便动员市民坚守香港的公民价值和生活模式。爱国和暂时区隔非但没有矛盾,反而顺理成章。

防卫式游说,“出口转内销”

无疑,这阶段海外游说的成效有限。香港的国际政经网络,无意转化成特定的利益团体或完整论述。美国国会两院的“香港工作组”一直分合无定,成员也和人权工作组和外交事务亚太委员高度重叠;比之亲台者紧扣亚太平衡、援藏者高举人权自决,香港游说的主题因路径依赖,依然是“防卫式”的,著力守护原有制度和生活方式不被侵蚀。

这种坚守待援的形式虽然被动,却能博取国际同情。纵使国际关注随著六四、九七远去而淡化,香港一旦出现重大争议,海外游说和本土动员的互动,却渐成常态。从设立临时立法会(临立会)人大释法《国安法》立法国民教育科争议、历次政改咨询等,不一而足。最新的例子,是美国国会议员以李柱铭等的陈述为由,推动《香港人权及民主法案》;自2007年起中断、美国国务院根据《香港政策法》撰写的有关香港形势的年度报告,亦再次出炉。只是,华盛顿的支援固然愈趋克制,北京的回应也经常是对应的外交辞令。

这客观效果,的确好像本土派所谓的“行礼如仪”。不过,对于习惯打后卫的世代而言,这却是避免最坏情况的最佳选项。其游说的目标,从来不是在国际争取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是一套“出口转内销”的策略。仪式的意义,是薪火相传,为真理公义招魂;仪式的效果,是彰显香港的独特性及凝聚民心,为泛民支持者的政治参与打气。至于是否能够约束强硬政策出台,还是助长了破坏国家安全的指控,那反倒不是首要考虑。这种驯服于国际规范,聚焦香港民主诉求的策略,又不期然视推动中国民主化为责任,希望两制逐渐接轨的心态,一直纠缠著这代游说者。

2016年6月17日,黄之锋与香港众志成员及小丽民主教室等人游行到中联办声援林荣基。
2016年6月17日,黄之锋与香港众志成员及小丽民主教室等人游行到中联办声援林荣基。

国际关注的第三代游说者

紧随反国教争议、雨伞运动和旺角骚乱,新生代政治人一跃成为国际上代表香港的脸孔,并当仁不让的继任第三代游说者。经历民主回归的挫败,这世代似乎言必触及本土、族群或自决等身份主张。然而,对比国际社会的视觉和香港政治的热点,会发现两者偏差颇大。这不纯是香港故事听众少的问题,而是世代和路线之争造成的困窘。

虽然雨伞运动的参与者其实横跨不同世代和阶层,并大多拥有丰富的社运经历,但新生代以崭新的动员框架和抗争形式,的确重塑了国际社会对香港政治的想像。

这一则是因为民主议题、占领形式及网络效应,令香港抗争在有意无意之间,被纳入全球抗衡专制威权和社会不公的社运脉络。“占领华尔街”、“阿拉伯之春”、“台湾太阳花”到“巴黎不眠之夜”,提供源源不绝的比较视觉。

二则由于新生代的年轻和激情大有市场。国际传媒和社交平台,就曾经不断对比马拉拉和黄之锋的抗争路,亦追踪报导学民思潮(学民)和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学联)的官司和“香港众志”的成立等。

三则是香港前景的焦虑,因中国崛起和网络传播而更容易取得国际关注。例如周庭呼吁关注铜锣湾书店的英语视频,短短数天就取得超过100万人次点击。又如何韵诗和林荣基,虽然并非主动的说客,其诉求却不期然的获得国际媒体的广泛报导。

不过,获得国际关注,并不等于拓展了游说空间,遑论取得政治成效。

新生代游说的分裂和局限

首先,从国内外政权的角度看,自决及独立的纲领没有本质区别,已逾越其对港的一贯政策或“一国两制”的框架,由防卫旧体制变成鼓吹新秩序,极可能损害其利益。

其次,按时下香港的政治光谱,第三代游说者以“民主”为终极目标,以“自决”为方法途径,两面不讨好。传统泛民支持者,质疑其逻辑和功效。他们质问到底是“一国两制”的框架不符期望,还是“一国两制”的执行出了问题。如果是后者,别说自决现实上不可能,又何必公投制宪?本土城邦派,则抵制这狭义的游说主张。他们批评这种换汤不换药的诉求,是既垄断海外游说渠道,令“命运自主”的呼唤,沦为实践民主的工具,又片面呈现主体诉求,忽略年轻人的躁动和身份政治。

这种两面夹攻的情势,属于黄之锋等人,也属于香港的新生代说客。一方面,基进的议题,已经令海外游说对象逐步收缩。邀请新生代去演讲、访谈的,来来去去局限于欧美日的大学、基金会和传媒,以往惯常声援香港泛民的外国政要和商贾集体消失。这反映的不仅是大陆政经实力的上涨,也不是游说者刚好遇上国事访问的意外,而是当新生代采取“倡议式”而不是可行性的游说立场,其听众也就必然集中在民间社会,而不是建制机构。

另方面,新旧泛民和本土派之间的分裂,则削弱了游说者的代表性。作为一种出口转内销的策略,游说的正当性,建基于其本土支持者众,或起码能够集结反抗力量。这样即使议题激进,被游说者依然有诱因去倾听和回应。然而,也许这代游说者真心相信,用道义夺取海外民心后,最终会促使国外政策更迭;也许他们策略上认为,只有跳出防卫式的窠臼,才能号召更多人重新投入政治。

双重困窘下的失焦

我们无从判断,因游说目的、对象及手段的分歧,而闹矛盾、搞分裂、作切割,是否基进势力必经的仪式。但是,在当下的香港,新旧泛民和本土派这种无间断的攻伐,却客观上为打压民主运动提供了政治机会。如是者,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左报会火力全开的批判黄之锋,但对于参加藏独组织主办的国际研讨会的勇武派,以及每天鼓吹分离建国的城邦派,反而轻轻带过。本土派网媒和论坛对“香港众志”的批判,甚至被多次引用。这种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显然是主次矛盾的变奏:即使立场激进,只要其动员能力有限,就不是主要敌人;有国际号召力的,立场纵使相对温和,也是首要打击对象。

至于,传统泛民对此波游说和建制批评兴致乏乏的原因,既是世代之争,也是路线分歧。虽然坐拥体制资源,泛民却欠缺国际脸孔,又无力回应本土论述,故而只是著力巩固传统支持者。相反,第三代游说者纵使引起了国际兴趣,却因游说立场和抗争手段,浮游于泛民和本土之间。至此,香港海外游说在目标、对象和代表性的失焦,似乎会在政权打压和内部分裂的双重困窘间,愈演愈烈。

(郑炜,浸大政治及国际关系学系助理教授)

注一:钟士元:《香港回归历程: 钟士元回忆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页35-36。

注二:有人甚至提出在太平洋买下岛屿,全城移民。这个天马行空的构想反映了那一代港人的自我骄傲和集体恐惧──相信以一己的知识、经验和制度,可以凭空再造辉煌,也打算随时一走了之。

注三:吕大乐:《唔该,埋单:一个社会学家的香港笔记》,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页29-31, 116-120。

注四:罗永生:《香港本土思潮的前世今生》载《思想》2014年26期,页1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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