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六四周年

阿捷:“没必要再悼念六四”背后的功利思维

数年前开始倡议六四本土化,今年就有人开始想完全放弃悼念六四。这不禁令人思疑,六四之于本土派,到底有什么意义?

刊登于 2016-05-26

#六四周年#两岸三地

编按:1989年六四事件发生后,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支联会)在1990年开始,每年6月4日都会在维多利亚公园(维园)举办烛光晚会,悼念六四死难者,参与者均达数万人,是全球最大型的六四事件悼念活动之一。

近数年,香港本土主义崛起,本土派支持者批评支联会将六四事件与“爱国爱民”、“建设民主中国”等运动纲领捆绑,主张六四与爱国思想切割,并于2013年开始另起炉灶,在尖沙咀同时举办六四集会。

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学联)是支联会创会成员之一,以往学联均会代表大专院校出席维园六四晚会,并上台发言。2015年,香港大学学生会决定不以学联名义参与维园晚会,在港大自行举办活动。今年,本土之火继续延烧,学联宣布退出支联会,各大专院校学生会亦将自行举办六四晚会,港大学生会会长孙晓岚甚至质疑悼念六四“是否要有完结”。

香港与六四应否切割的争论愈演愈烈,端观点将陆续邀请各方撰文,加入讨论。

图为支联会“六四”26周年烛光悼念集会。
图为支联会“六四”26周年烛光悼念集会。

近年香港兴起本土主义,任何政治议题都强调本土,连六四也不例外。自2013年起,部分本土派便扬言杯葛维园六四晚会,另起炉灶,在尖沙嘴举办悼念活动,理由是六四要本土化、在地化,要脱离大中华思想,以香港为本位。

今年以本土派为首的学界似乎更加激进,认为悼念六四已没必要。日前港大学生会长孙晓岚在商台节目中表示,预计学界将在未来一两年内把悼念六四剔出议程。

数年前开始倡议六四本土化,今年就有人开始想完全放弃悼念六四。这不禁令人思疑,六四之于本土派,到底有著什么意义?悼念六四是否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形式?

悼念六四的三个主要理由

或许,我们不妨先问为何悼念六四。这主要有三种理由:

第一是人道主义。六四屠城,是政权暴行,我们应该予以谴责,此乃义愤之举。我们哀伤,因为这是人间悲剧、人类不能忘记的大事件。无论什么身份,只要是人,都应该勿忘人类重大的历史,为这件事而哀悼。

第二是悼念是最有效令人勿忘六四、薪火相传,以及宣传政治理念的活动。这亦是支持参与维园六四晚会的人经常主张的观点:维园六四晚会是全球最大型悼念六四的活动,举世触目。国际传媒会报道,也有大陆游客特意来港参与晚会,宣导层面广泛,最能唤醒人们对六四的关注。在晚会前夕,其间,甚至之后,都有各种活动,说明当中的历史,与相关的政治理念。

第三,是社群牵绊,集体道德。这点在理论上最难说清楚,但在现实中却是二十多年来,不少香港人参与六四悼念活动的主因。当年六四屠城,受伤害的学生平民,并非与我们香港人无关。这些受难者都是内地的“同胞”,是我们这社群的一份子。只要是同属社群,就应该承担这个沉重的历史,就像日本人勿忘二战的历史与负责、德国人要为纳粹恶行内疚与反省。当中的原因,都是因为这是社群成员之间的牵绊,需要共同承担的历史与伦理责任。

六四活动仍对本土主义有利

过去二十多年,悼念六四的人都离不开这三个原因而参与晚会。但近年,本土派反对第三个观点,要将香港人与中国人的身份切割开来,否认两者是同一命运共同体,也主张中国政治或民主,与香港没有关系。那么,过往的本土派是怎样为自己仍然悼念六四辩护呢?当时,不少本土派仍认为第一种论点足以支持悼念六四:“中国政治与香港无关,我们是以人道理由悼念六四”。

先不深究这个理由是否真的合理,至少它表面看起来能够自圆其说。但当以本土派为首的学界决定要放弃悼念六四,就不免有点自打嘴巴了。难道本土派不再“人道”了,不再认为需要悼念这个年前还在悼念人道灾难了?

其实,港大学生会会长孙晓岚回答了这道问题。她说“这一两年,对香港前途问题是好重要的时刻”,而悼念六四并无进展,不应该再投放时间心力。既然如此,为何学界今年仍然办六四活动呢?最佳的解释便是出于第二个论点,即六四活动仍然对本土主义有利。本土派透过今年(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悼念活动,宣传自己的本土理念,用六四吸引民众关注本土议程。

这并非单纯的诛心论,是有迹可寻的。事实上,本土派自己也说过反对参与维园六四晚会的理由,是因为当晚的理念是大中华思想,无利于本土化进程,甚至是有害的。所以,本土派争取与关心的是某个政治活动能不能够本土化:无论切割身份认同与社群牵绊再用人道理由自辩,还是脱离维园六四晚会,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本土化。因此,六四悼念反而变成是次要,甚至是包袱,只是一种本土化的工具。若然无利,六四甚至可以不理会,“毕竟它只是人类众多悲剧历史中的一件惨事而已”。

切割牵绊,是否可能?

现在,弄清楚本土派的思路,我们就可以追问这种切割是否可能。答案可以从事实与伦理这两个维度回答。

从现实层面来看,即使香港人与中国人真的再没有社群牵绊,我们还是可以问,难道香港人本身与六四真的无关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因为六四不只是中国人的事,更是港人有份参与的历史事件。当年有三十多万香港人参与《民主歌声献中华》活动、5月28日百多万香港人上街游行声援运动,甚至有香港人亲到北京直接参与运动,民间组织亦提供物资支援这场运动。直至六四屠城发生,当天香港也有数十万人在跑马地“黑色大静坐”,抗议北京血腥镇压运动,更有香港组织协助北京学生逃离。然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年举行的六四烛光晚会。香港人从事件发生前直至现在,二十多年投入大量情感与资源在六四事件上,难道真的可能完全切割开来吗?

从伦理角度来看,我们要问社群牵绊与伦理,真的能说切割就切割吗?试想像,现在有些日本人要推行“去日本化”过程,说自己是新某某国人,然后说二战与我们这些新某某国人无关,你能接受吗?再想像,假如有些德国人说我们不是什么德国人,别要我牢记纳粹的恶行历史,你能接受吗?当然,你可能会说,纳粹与二战都是罪行,不能拿来跟六四晚会类比。这没错,但这里的重点是社群牵绊、历史记忆,不是你说要切割,就能随便切割。“命运共同体”就是一个很好的词语,说明社群成员是承担著同一命运,否则就称不上共同体。

归根究柢,社群主义的核心思想是,社群羁绊与伦理是超越个人同意的,意思是:“毋须经过同意,只要有社群归属,就有责任。”这种社群责任,不同于自然义务(例如不杀人的义务)与自愿义务(例如我同意帮你工作,我就有义务做到),不是一个人想脱离就可以脱离。除非本土派从开始就不是社群主义,认为社群责任承担与否只属于个人同意,或最终归属于自然责任,则是支持道德个体主义(moral individualism)。

自利原则是本土派核心思想

问题是,本土派一路走来,都是倡议社群主义,主张要以香港为本位,重建“香港人”这命运共同体。但另一方面却轻易抛下以前一直的社群牵绊,这就难免有点不一致。唯一解释的是本土派其实不太关心社群牵绊与责任。整个本土化过程都是源自“自利原则”:因为本土化进程对我有利、对香港的民主、民生、自由有利,所以我们要推动。如果悼念六四对本土化进程仍然有利,就应该举行。所以,未来一两年,悼念六四再对本土化没有益处,就应该踢开不理。

我不避讳地说,自利原则的确是本土派的核心思想,是最能解释本土派的所有行为。回顾一些本土派的观点,为什么反对支联会以“建设民主中国”为晚会理念?因为民主中国对香港不利(注一);因为中共忌惮香港民主运动,不理会中国政治,不要河水侵犯井水,将令中国大悦,有利区隔两地发展。这些理由不正好说明了本土派骨子里是自利主义者吗?

须反思共同体的精神与真谛

事实上,我觉得自利并不真的必然罪大恶极,本土派不妨大方承认。诚实面对自己的政治信念,才能展开好的开始。我也无意说服本土派。那么,非本土派或在这议题上仍然犹豫不决的人,便需要想一想命运共同体的精神与真谛是什么。如果一个只顾著自己的社群,轻易抛下社群羁绊、历史记忆的社群,真的能发展出良善与正义的社会吗?

我不是说,香港人与中国人不能或不应该切割身份与牵绊。我并不保守到接受这点。事实上,我也不是社群主义者。然而,即使两者能够切割开来,切割的方式就该是现在这样吗?就应该像港大学生会长般,轻易说六四是包袱,必须“丢”之而后快吗?这问题大家需要自己深思。

至于,即使香港真的能自决、能够一国两制、能够独立自治也好,中国始终是世界大国,邻近于香港。不论人口流动、文化交流、经济贸易,都无可避免地要与中国发生联系,就连台湾也避免不了这个政经事实,香港又怎可能完全实施中港区隔?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吗?香港怎样才能与中国进行政经博弈,自然是联合各方势力,争取国际关注,甚至反过来影响中国内地……这不就是原本悼念六四活动可发挥的功能吗?

当然,有些人不参加六四烛光晚会,可能不基于上述本土化的自利原则,而是不认同晚会的一些仪式。这些我们都可以批评,讨论,甚至另起炉灶。这也该是支联会要反省的地方。但绝非放弃悼念六四、忘记六四死难者的好理由。

(阿捷,“正心诚意”博主,推广普及哲学)

注一:陈云,《香港城邦论》

此文原载于作者Facebook,经作者编修增补,授权《端传媒》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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