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家庭照相馆

黑暗家庭里,有世上最美丽的姐姐

王惠芬善待了香港整个少数族裔社群。她说因为姐姐背起整个家,自己才得以在外面找到自己。

特约撰稿人 青豆

刊登于 2016-03-21

#家庭照相馆

【编者按】香港居住着大量非华人少数族裔,大多数来自南亚、东南亚或非洲,例如尼泊尔、印度及巴基斯坦等。由于语言障碍、种族歧视与从事的工作种类,大部份的香港少数族裔挣扎在社会经济的下层。王惠芬(Fermi)可算是第一位敢于站出来为香港少数族裔争取社会公义的社工,被称为“肤色的斗士”。2001年,她创办香港融乐会,跟政府交锋,倡议把中文作为第二语言教育、平等升学,为少数族裔争取奖学金、促成种族歧视条例立法……她善待了香港整个少数族裔的社群。但这表现爱的人,在自己的原生家庭最先学习到的,原来是恨。

左:妹妹王惠芬;右:姐姐王惠敏(“家庭照相馆”的影楼照)
左:妹妹王惠芬;右:姐姐王惠敏

王惠芬与香港的少数族裔,有着无数动人故事。她的一句话,令一位南亚裔没有自杀;她在警署与法庭之间奔波,替不同于自己肤色的人们求情、争取保释。她是少数族裔在香港的明灯,被称为“肤色的斗士”。

不过当她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家时,王惠芬,却什么也不是。

“我在家里连人都不是,我妈没有当我是人,我是nobody。”

一辈子都在当社工的她,见尽大大小小的家庭悲剧后,她这样形容自己的家:“我没见过一个家庭好像我的家那样,如此不堪。”

话未说完,王惠芬的姐姐王惠敏接下去:“如此不堪,只因为一个女人。”说这个故事很难,难在它不是童话。

第一课:四个傻人

第一次见王惠芬,我们交谈未及几句,她双手掩住脸,嚷了起来:“我妈很丑样的,她是丑版余慕莲!而我比较像她。”未几,她的二姐王惠敏走过来打招呼,我愣了一下,忍不住说:“你很漂亮啊!”她笑着摸摸脸颊,“噢,老了。”

事后回想,才发现她们的反应,原来也是故事一部分。

如果真的要寻根问底,悲剧大概都有它发展的模式。第一幕在福建泉州开始,王惠芬的外公,因其教授的身分,在文革时被批斗得狠,全家为此也受折磨。有人提议让王惠芬的妈妈,嫁一个侨胞,便可救他们出火海。就这样,王的妈妈被迫离开当时的爱人,下嫁了这个老公,而他是弱智的,但有点钱。

这个前因之后,王惠敏和王惠芬,才有属于她们的戏份上演。

姐姐王惠敏说:“那是黑暗的岁月。”

妹妹王惠芬说:“那是无数痛苦的累积。”

她们住的屋,在村里最架势(编者注:有气派),因为阿爷在菲律宾赚披索,阿嫲和阿爸在香港赚港币,侨胞家庭,收外滙做家用,高人一等,不同一般农民。但雅室外的墙壁,全部给写上重重覆覆的几只大字:“傻”和“戆”。

王氏生了五个孩子,四姐一弟。大姐背着幺弟上街,邻居指住她大笑“傻婆”,幼妹找人玩耍,会被包围嘲弄,叫她“白痴”,骂她“精神病”。一家七口,四人智障,手足之间只有惠敏和惠芬这两姐妹“正常”。

排第二的王惠敏,自小已扛上家庭的包袱,孰料之后成为她的宿命。她每早要替智障的姐妹梳理头发、打点各人上学;对外她会用拳头保护手足、用偷窃去报复欺凌,对内她会扯大姐的头发、捏她的手臂,整个人是一团烧得沸腾的愤怒和仇恨,而那个她,也不过十岁。

排第三的妹妹王惠芬,因有姐姐在前,而避过一劫,但逃跑两字自此成为她命运的烙印。“我终日往街上跑,去骂毛泽东食屎,去听大人讲政治,不理家里发生的事,因为都有姐姐扛。所以那时候,我活得比她轻松多了。”她记忆中最大的伤害,是妈妈的暴戾:“她的心情总是坏透,经常用扁担把我们逐个打,满身伤痕。”

换今日的说法,她们都是家暴的受害者。看着眼前两个已然成熟的女人,话题触及童年,情绪如遭烈火焚烧,各自跌入了三十几年前人生的定格里。我似误闯别人回忆的禁区,袖手旁观都是一种罪。

此时,姐姐王惠敏恨恨的说了一句话:“我六、七岁开始失眠,每个夜晚,看见和听见很多大人的事情。有几次我姑姐骗我说出来,然后当众揭发,把我出卖,然后我妈又打又闹……对我是深深的创伤。”

妹妹王惠芬惊诧地追问:“真的?你说真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姐姐王惠敏答道:“我们总是被邻居窃窃私语吗?嘲笑我们一家傻人,不得不离开家乡,要到香港去。”

推迟了三十几年才知道姐姐所受的更大委屈,王惠芬歉意地说:“她七岁开始就包办家里大麻烦小是非,我却通山跑懒得理。”

红衫:在福建乡间曾有两年之久,两姐妹互不理睬和搭话。今日回想,她们觉得是源于生活巨大的仇恨和压力。 (左:王惠芬)
红衫:在福建乡间曾有两年之久,两姐妹互不理睬和搭话。今日回想,她们觉得是源于生活巨大的仇恨和压力。 (左:王惠芬)

第二课:一种快乐

1981年,王妈妈带着四个子女来港,把弱智的四妹留在乡下。根据内地当时的团聚规定,申请来港的侨胞,必须留一“活口”在大陆,以便收取汇款。于是,在新蒲岗如意大厦一间僭建的天台屋里,他们与阔别多年的爸爸和嫲嫲团圆。

到埗后有一年时光,姐姐王惠敏说,是她唯一经历过的快乐童年。

此时,妹妹王惠芬已兀自笑到抱着肚子:“哈哈哈,笑死我,那一年好开心。”

而她们的快乐,竟然来自一部电视机。话说《欢乐今宵》(编者注:香港第一个以彩色制作的电视节目,1967年开播)里晚晚看见汪明荃,精灵的姐姐瞎编鬼话,说汪阿姐的胸脯是假的,是用两个大橙子充撑。王惠芬信到十足:“有一晚汪明荃没上节目,姐说因为她把橙弄丢了,要翌日买回两个同样大小的,才能上镜,我完全相信,真的彻夜担心。”

听着妹妹把三分一世纪以前一个杜撰的情节,说得手舞足蹈,姐姐王惠敏第一次笑了,她呛得眼有泪光。

王惠芬至今,其实仍带有那种傻大姐的性情,因此这桩“汪明荃跌胸轶事”,很符合她的人物性格:“我是个很天真的人,姐姐却很早熟,她瞎编的故事,我一下子就相信。她的朋友很多,社交很强,我信她有很多朋友告诉她八卦是非,所以一直信她会知道娱乐圈的秘闻。”

姐姐:“我讲啥她都信,说最无聊的笑话,她就会笑个半死。”

当然,认识王惠芬的人,都知道她玩起来是个傻妞。

最后为仅仅得一年的快乐时光作结的,是八十年代一个Jacob朱古力广告。说着她们就模仿起来,王惠芬表情夸张的用急口令方式念:“小朋友你钟唔钟意食Jacob朱古力橙饼呀?小朋友你钟唔钟意食……Jacob朱古力屎呀?”姐姐立即抢白:“当年我一定要阿妹答:我梗钟意!(编者注:我当然喜欢)”

基本上是外人无法进入的情感地带,而她俩在咖啡厅,却大笑不止,笑得翻倒,引来旁人频频回望。

出海:姐坦言,曾经埋怨妹妹,为何走出去帮人,却不为自己的家庭付出更多。后来她才知道,王惠芬从那里得到满足感。 (左:王惠芬)
出海:姐坦言,曾经埋怨妹妹,为何走出去帮人,却不为自己的家庭付出更多。后来她才知道,王惠芬从那里得到满足感。 (左:王惠芬)

第三课:两种沉沦

短暂的快乐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悲剧。

姐姐王惠敏说:“我妹开始变了,她把头发剪得很短,贴住头皮,在街上流连到三更才回家,情绪变得好刚烈,有一次嚷着要跳楼,我用尽力把她自窗边拉回来。而我完全摸不透她发生了什么事。”念完中二,母亲就不准她读书,要她出来工作打工,供养弟妹。“所以妹妹荒废学业,令我很伤心。”

妹妹王惠芬告白:“其实我是受了很大的冲击……我一直以为,家人只是蠢,来到香港后,世界多了很多标签,从此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另一种人,他们有个分类,叫做弱智。而弱智这个身份,是一世的。”

她在大陆的时候,会祈祷希望姐弟康复,上学后回复正常,却是白日梦一场。于是她用回最熟悉的方法,就是逃避,她往外跑不回家,不愿相信事实,抽离也是一种沉沦。

而姐姐则深深被卷入家庭巨大的悲剧漩涡里。她到工厂车衣(编者注:用缝纫机缝制衣服),别人只赚到三千块钱,她手脚勤快能赚六千元,悉数用作家庭开支;她要替弱智的父亲找工作,带他去面试,代他回应雇主的刁难;她还要安顿弱智的弟弟上特殊学校,周旋于每个家人的需要之间。“我是很喜欢出头的一类人,把自己看得很大,自信可以保护他们每一个人。”逞强的性格,令她无从放下两代人的不幸,太投入变成另一种沉溺。

第四课:妈妈的诅咒

这是一篇成年人的访问,因为它假设了人性本恶,而且爱不是万能。

姐姐王惠敏说:“我妈很贪钱,多年来一直如此。我不断赚钱给她,想讨好她,她也愈来愈依赖我。我以为给她愈多钱,她就会变成好人,变成好妈妈,好好对待弱智的姐弟妹。”

妹妹王惠芬说:“自小我妈就不喜欢我,她跟爸爸说,阿芬是个没良心的人,叫他别对我好,潜意识里我不断想满足她的这个假设。妈嫌我赚钱少,看不起我,她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人……我在家里没有位置,什么都不是。”

姐姐活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妹妹活的是一种不能承受的轻。

王惠敏小时候已是美人胚子,她长得漂亮,会理不同款色的辫子,而且自觉美丽,也懂得自己的优势。王惠芬则是一个小魔怪,她口水鼻涕糊一脸,不修边幅,头发从来不理,她自觉丑陋,也曾怀疑自己是否智障。

妈妈爱用一美一丑将两个女儿比较,每一句嘲笑原来她都深刻记住。

姐姐初中辍学,但长袖善舞,强于交际。她对投资炒卖别有眼光,很会赚钱。多年来负担家中全部开支,从使唤金钱的自由中,她安置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王惠敏是个灵巧的人,悲观却积极,大概是她的生命里唯一不晦暗的情节:“我的际遇很好,工作总是顺利。遇到很多贵人,很好的朋友,他们乐意帮助我,让我成功。这令我很喜欢自己,我一直都觉得,纯粹是漂亮的外表,帮了我一大忙,我才帮到家庭的苦难。”

妹妹考上了大学读社工系,她把自己心里充沛的感情,找对了一条狠狠燃烧的药引。她由当一个社工,到成立“融乐会”,不支薪多年,替香港的少数族裔取回很多权利和尊严。

“我对外人有很大同情,完全燃烧自己去帮人。姐姐其实一样,她把自己烧了,去对我们一家人。”

2001年王惠芬成立了融乐会,创会时她跟姐姐说要搞一盘生意,王惠敏欣然注资。“姐姐给我五万元,年年都问我,那究竟是什么生意,为何一直未回本,哈哈哈。在头三年我一直没粮出(编者注:发不出工资),我也在滥用我姐姐的爱心。因为她背起了整个家,我才得以所谓的追求理想。”她在外面,才找到自己。

第五课:现实容不下大团圆

如果是TVB(无线电视)处境剧,他们应该跟母亲和好,一起围住吃餐饭作结;但现实大概更像HKTV(香港电视,争取广播牌照失败),失望总是一次又一次,世界并没有奇迹。

姐姐王惠敏说:“她令身边的人很痛苦,她毁灭了很多人的一生。我会尽责任把她照顾得好,但做不到跟妈妈拖手和饮茶。做不到。”

妹妹王惠芬:“我没办法去爱她。我可以放下愤怒,但我做不到去爱。”

父亲后来患了精神病,在家需要更大的照顾。大姐在母亲怂恿下,生了两个孩子。四妹跟一个智障男生一起,也是经母亲怂恿而生了一个智障的孩子。幺弟不懂控制欲望,几次搞出人命,要靠王惠敏出面处理烂摊子。后来母亲出动替儿子在大陆相了一个媳妇,最近这媳妇在内地“买”了一个儿子……

本来是姐姐王惠敏,把三个外甥女全部带回家照顾,于是连她自己的儿子在内,总共是四个孩子。后来孩子读书出了岔子,她急召妹妹王惠芬帮忙,于是有整整两年,王惠芬撇下男友,带着其中两个外甥女到澳洲读书,由姐姐付了百万成行。

所以,说这个故事很难,难在它没有先苦而后甜。最后我语塞,两姐妹坐在我对面,苦笑。王惠芬打破沉默,说道:“做社工一辈子,我没有见过比自己更大镬(编者注:难关重重)的家庭,也没有见过比我姐姐更能无条件爱家人的人,爱而不止出于责任,大概是我所见过,作为一个人最美丽的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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