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从「暴动」到选举,本土新生代梁天琦说:我不想失败,我想赢

24岁的港大生梁天琦在香港政治舞台横空出世,他公开表示相信暴力,区隔异族。激进背后,他走过怎样的成长路?新移民母亲和做历史教师的父亲又怎样影响了他?

端传媒记者 陈倩儿、黄铭浩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3-01

2016年2月3日,本土民主前线成员梁天琦在沙田站拉票。 摄:王嘉豪/端传媒
2016年2月3日,本土民主前线成员梁天琦在沙田站拉票。

在一群身穿鲜蓝色卫衣的年轻人簇拥下,24岁的梁天琦爬上四层梯子的顶端,昂起头,抬一下深咖啡眼镜,拿起麦克风高喊他的宣言:“我们要光复香港,这是时代革命,这是新时代的开始!”

梯子底下,年轻人有节奏地高呼“时代革命!时代革命!”,几步之外,几个中年人却吐着口水大骂:“暴徒!暴徒!”

这是2月28日傍晚6点,香港新界大围街头的立法会补选造势现场。这样戏剧化的场面不是第一次出现。自旺角骚乱事件后,当晚抗争的主导组织——本土民主前线及其发言人梁天琦打出“以武抗暴”的旗号,在政治舞台上横空出世,并踏入议会选举,激起舆论的两极反应:有人视他为偶像,随之拥抱“勇武”;有人痛恨暴力与乱局,感到愤怒和恐惧。在两极之间,心态更为复杂的是同为反对阵营、但是坚持非暴力原则的泛民主派人士,他们难以彼此认同,渐行渐远。

超过43万人用选票表了态。提倡非暴力抗争的泛民主派候选人杨岳桥以37.2%票数胜选,险胜获得34.8%票数的建制派候选人周浩鼎,而首次参选的梁天琦则获得15%的高票,位列第三。尽管输掉议席,梁天琦却带着胜利的笑容。“你们口中的‘暴徒’也能取得6万6千多票”,这是他眼中的胜利:“这反映人民不会害怕政府……我们这一代始终相信主权在民,政府如何打压,市民也会反抗。”

虽然我们是一班少数的人,但我们要发挥少数的力量,去改变社会,撼动政权。

梁天琦

港大舍堂“皇帝”:一定要赢

梁天琦始终知道自己是“少数”。选举前两天,他接受端传媒专访时说:“虽然我们是一班少数的人,但我们要发挥少数的力量,去改变社会,撼动政权。”

少数又如何撼动政权?梁天琦说,他主张在议会内外进行激进行动,而这种激进,是“没有底线的”。

本土民主前线(本民前)于香港雨伞运动后,由一群90后年轻人组成,他们自称是没文化的“老粗”,致力保卫香港本土精神,坚信没底线的“以武制暴”。在本民前主导的旺角骚乱中,示威者不顾人命地掷砖头,在黑夜中四处点火。此前,他们亦不时在屯门、沙田发起“光复行动”,以推撞恶斗的姿态驱逐内地水货客。

不过,梁天琦本人不太符合人们对“老粗”的一般想像。我们的访问约在一家老式茶餐厅,他身穿卡其裤、深蓝毛衣、白衬衫,衬衫的领子细心地收在圆领毛衣里,斯斯文文的大学生模样。他是香港大学五年级生,主修哲学,副修政治及公共行政,坦承自己的“抗争”经验,不是来自街头“老粗”,而更多來自大学的舍堂文化。

 2016年2月28日,梁天琦乘坐旅游巴,在新界东各区拉票。摄:罗国辉/端传媒
2016年2月28日,梁天琦乘坐旅游巴,在新界东各区拉票。

18岁考入港大开始,梁一直住在利玛窦宿舍(Ricci Hall)。港大舍堂文化浓烈,目前拥有16间各有特色的舍堂,建于1929年的利玛窦是全男生舍堂,有相当精彩的校友名单:大律师李柱铭、才子黄霑、歌手许冠杰、商贾何鸿燊都曾在这里住宿。利玛窦又以体育见长,入住的学生一般报名参加三支体育队,竞逐舍堂间的体育联赛,为利玛窦争夺冠军奖杯。

梁天琦参加了田径、足球、袋棍球三队,形容自己大学前三年过得像“全职运动员”,天天训练,顾不上上课。苦练难熬,不少学生退出宿舍,梁亦想过放弃,但他说,失败的耻辱刺痛了他。

头两年,利玛窦都在联赛中落败于另一间老牌舍堂圣约翰(St John‘s College),痛失奖杯。“我们同龄的人是不是太废了?我们真的不能再输了!”

那时候我叫人做什么,别人都要做,没人反驳我,好像皇帝一样。

梁天琦

“一定要赢”的想法徘徊在梁天琦脑中。大学三年级,他当选利玛窦的宿生会主席,决心带领全宿舍120多名男生一起夺胜。梁天琦说,“那时候我叫人做什么,别人都要做,没人反驳我,好像皇帝一样。”梁天琦兴奋地回忆带领一整支年轻军队的感受,教他们“如何训练,怎样做人”,也在他们犯错时“屌他们”(注:狠狠教训)。

梁天琦说,自己是从这几年的“舍堂皇帝”经验中学会怎样动员,“不惜一切,甚至牺牲个人利益,一起去达成目标,一起去赢。”他不断强调,利玛窦的精神就是“团结、忠诚、牺牲”。

大学三年级,他带领他的“军队”一举打败圣约翰,勇夺港大舍堂最高荣誉——马来人杯(Malayan Cup)。说起当时的胜利,说话一直慢条斯理的梁天琦突然眉飞色舞:“证明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同龄的人是得(行)的!”

两年以后,他将这种经验套用在香港社运路上,同样是“团结、忠诚、牺牲”,不同的是,“当时是对Hall (舍堂)的忠诚,现在是对香港的忠诚”。

这个年轻人声称,他现在要赢的,是“香港的自主权”。

从《民约论》到城邦论

大学期间的阅读和学习重塑了梁天琦对香港历史和前途的看法,也强化了他作为“香港人”的身分认同。

他学习法国思想家卢梭的《民约论》,反思香港回归:“其实香港人从来没有授权当下的制度,没有授权民主回归,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争取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权利?”他学习身份政治的学说:“身分认同不受制于你在哪里出身,或血统、种族,是受制于你建构主义上的身分认同。”

有香港本土派“国师”之称的陈云所著的《香港城邦论》进一步鼓舞了他,他相信,透过香港与中国的区隔,可以建立“我者和他者的分别”,强化香港人的主体意识,从而推动香港“建国”的过程,争取达至香港的自治。

在Ricci Hall担任主席的时候,梁天琦有权决定哪位新生可以入住他管理的舍堂,“我不管他们来自哪里,就看他是否认识、认同Ricci的文化,是否愿意为这里贡献”。

现在,他以相似的标准来区分在香港的这片土地上,谁是“我者”,谁是“他者”。

“新移民不一定就是他者,如果一个新移民来了香港,主动学习广东话,认同香港的文化和核心价值观,那他/她也可以是我者。”梁天琦对端传媒记者说。他认为谁有资格成为“新香港人”,应该由香港人决定──为此,他们主张内地到香港的新移民单程证审批权,应该由香港政府掌握。

但不断强调“我者”和“他者”的社会,会不会是刻意地树立墙壁,增加恐惧?

坐在茶餐厅的卡座里,梁天琦沉默数秒,然后身体前倾,微笑着说:“这些墙其实是不存在的,只要你愿意融入。”

本土民主前线队伍游行至上水石湖墟一带的药房, 有带着行李喼的女士看到队伍后立刻拖着行李离开。  摄:罗国辉/端传媒
本土民主前线队伍游行至上水石湖墟一带的药房, 有带着行李喼的女士看到队伍后立刻拖着行李离开。

新移民母亲,泛民派父亲

梁天琦的母亲正是新移民,来自湖北武汉。他父亲则是香港本地人,在中学教中国历史,去武汉考察时认识他的母亲,结婚后申请她来港定居,来港后一直做家庭主妇。

在梁天琦的描述里,母亲是他心目中的“我者”,努力融入香港的典范。“她很少回内地,来了也是学广东话,一开始都是讲广东话,不识学到识,从小她就不教我普通话,一直都是跟我说广东话。”

明明我住的这里叫香港,大家都说我是香港人,我也没怎么回去过中国,我真的算中国人吗?

梁天琦

母亲也爱好中国文学,小时候就教他唐诗宋词,介绍他看钱锺书、沈从文的书。但中国对他而言,仍然很陌生。

“明明我住的这里叫香港,大家都说我是香港人,我也没怎么回去过中国,我真的算中国人吗?”他这样回忆小时候的困惑。他记得5岁和13岁时,曾两次跟母亲回武汉,但除了看到下雪,自己对中国内地“没什么印象”。

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梁天琦6岁,他说自己曾模糊想过“为什么香港要回归中国”,“为什么原先香港的‘蓝色旗’会变成‘红色旗’”。

对于身份,梁天琦的父亲没有这些困惑。“他反共,但很爱国,每次投票都是投给民主党。”父亲特别喜欢研究从晚清、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国建国,到日本抗战、国共内战的历史,从小在家里给儿子上历史课。“爸爸的核心是‘反共’,他经常得出的结论是:经过前人革命努力,终于可以建立一个国家,但因为国共内战,共产党夺权,新中国民不聊生,贪污腐败。”

梁天琦说自己多少从父亲那里遗传了“革命情怀”。中学时他考入元朗区名校天主教崇德英文书院,同样选修中国历史。他说,读晚清史,读到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为抵抗外敌、挽救民族危机而发起“戊戌变法”,最终被杀牺牲时,他曾经哭了:“我心想:为什么我们老被人欺负?”“我们”是指谁?他没有解释。

中学会考结束后,学校图书馆抛弃一批旧书,他在旧书堆里发现一本黄色封面的《存在主义真像》,书中介绍了萨特、齐克果、卡缪、卡夫卡等存在主义流派的哲学家、文学家。“竟然有学说是解决人自身的问题,解决人和社会的冲突。”梁觉得如获至宝。

难道就是为了好学位、好工作、供好的楼、娶个好老婆,生个好儿子,代代这样做下去?那么我就是社会的齿轮,这样做人,是做人吗?

梁天琦

梁天琦说,自己当时正处于冲突之中:“那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考A-level,每晚疯狂温书,难道就是为了好学位、好工作、供好的楼、娶个好老婆,生个好儿子,代代这样做下去?那么我就是社会的齿轮,这样做人,是做人吗?”

从小学到中学,老师对他的评语总是相似:天资聪颖、不守规矩、个性自我、仍需努力。他毕竟通过了社会的第一道齿轮,以漂亮的成绩考入香港大学哲学系。但选择香港大学,他说是因为——“那里出了一个人,叫孙中山”。

大学“团结牺牲”的舍堂文化,手上读着“存在主义”的哲学,再加上近来的社会氛围,这个大学青年越来越走近本土派的理念。大学里,他先后参与反高铁、反政改、反东北拨款的抗争行动,几度和示威者一起包围立法会。2014年9月,雨伞运动爆发后,他干脆一星期三天在画廊兼职赚生活费,其余两天上堂,剩余的时间,都去金钟和旺角街头参与占领。

“当下我们面对巨大的社会问题,如何争取普选权利?我觉得要上少些学、多些工作,接触现实世界。”梁天琦说。

进入港大之后,梁天琦离父母越来越远。大学舍堂生活忙碌,即使是本地学生,也常常几个月才回家一趟,梁也不例外。“我在那里(利玛窦宿舍),每天跟我的兄弟一起,hall(舍堂)才是我屋企(家)。”梁天琦坦承,近年他越来越少和父母沟通。

雨伞运动后,他加入了本土民主前线,回家时,轻描淡写地对父母提起:“我最近认识了一班朋友,他们很厉害,会去光复屯门,就是你们在电视上看到那些行动。”

“他们的想法或者是对的,但暴力还是不好。”梁天琦记得,父母当天大概这样回应,他没有再跟他们说下去。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梁天琦(蓝色衣服)和其他示威者在旺角与防暴警发生冲突。  摄:卢翊铭/端传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梁天琦(蓝色衣服)和其他示威者在旺角与防暴警发生冲突。  

团结、忠诚、牺牲

梁天琦强调,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信奉暴力。他说自己不爱打架,父亲业余教授洪拳,但他没有兴趣跟着学。唯一一次“打人”,是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时,一个同学突然打了他一拳,来接他放学的爸爸看到了,说“打回去”,他才还手打了那同学一拳。

改变他的是雨伞运动。2014年11月30日,金钟占领现场,他和一群示威者响应学联和学民思潮呼吁,包围政府总部,后遇警方“特别战术小队”清场,他说自己当时拿着盾牌抵御,没有还手。

“他们(警方)一手拿着胡椒喷雾,一手拿着警棍,追着我们打,身边的示威者一个个被抓,最后(警方)抓着我的盾,我就丢了盾,和人群一起走了,撑不下去了。”梁回忆说,逃走以后他哭了,“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我要想的就是——怎么赢,怎么不让(警察)清除我们,怎样进一步向政府施压?

梁天琦

“我不想失败,我想赢。”梁说:“那我要想的就是——怎么赢,怎么不让(警察)清除我们,怎样进一步向政府施压?”从那天开始,梁天琦说自己逐渐认定,暴力才可能带来胜利,而相对和平的公民抗命并不会带来实质改变。

在金钟占领区运送物资的时候,他结识了另一名比他小两岁的年轻人黄台仰,与梁一样,黄信奉本土理念。雨伞革命后,黄号召一群在占领时认识的年轻人组成本土民主前线,当时成员只有十多人,他们发起连串“光复行动”,驱逐水货客。

梁天琦参与了本民前发起的几场光复行动,他说,这群相信“以武制暴”同龄人令他感觉“几有胆量”。不久后,黄台仰劝说梁天琦加入本民前,并成为发言人:“你可以的,我们组织里没人做到这个位。”

在港大舍堂担任主席时,梁天琦磨练了好口才,“论述能力强”是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对黄台仰的邀请,梁一口答应,决心要以一直信奉的精神,带领这少数人取得胜利。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数名穿着「本土民主前线」外套的人士在旺角与防暴警发生冲突。摄:卢翊铭/端传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数名穿着「本土民主前线」外套的人士在旺角与防暴警发生冲突。

2016年2月8日大年初一,本民前在社交网络上呼吁网民到旺角街头声援小贩,“撑小贩”活动最终在深夜演变成大规模的警民冲突。凌晨约12时,梁天琦动用选举权利,宣布要在旺角街头发起游行,两小时后,他被警察拘捕。他没有来得及见证愈演愈烈的暴力冲突:警方两次向天鸣枪,多次使用胡椒喷雾,而示威者则以砖头、玻璃瓶、火把来反击。

骚乱通宵彻夜,香港公立医院接受130多名伤者,包括90名警员和5名传媒工作者。骚乱最后被政府定性为“暴乱”,梁天琦、黄台仰等37名示威者以“暴动罪”被捕,目前正处于保释候审。根据《公安条例》,暴动罪的最高刑罚为10年。

我现在坐在这里,可能有点害怕,但在(抗争运动)当下,我真的不怕。

梁天琦

在后来的公开发言中,梁天琦称当晚骚乱为“起义”。本民前和梁天琦由此声名鹊起,尤其得到年轻人的支持。截至2月29日,本民前的facebook专页有超过6万名追随者,梁天琦早前的选举期间,成功招募了500多名义工加入竞选活动,他们自发帮忙在街头搞街站、喊口号、派传单。

“香港有哪个组织有我们的动员能力?”梁天琦自豪地说。

“团结、忠诚、牺牲,”梁天琦又再次说起,他不在乎牺牲,在舍堂时他曾教一众学弟说:“要以生命影响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尽力影响别人。”

梁天琦一再强调牺牲,行动“没有底线”。访问末尾,记者追问,他可曾认真想过,“没底线”究竟是什么?

“死?”梁天琦语气平静地说:“我现在坐在这里,可能有点害怕,但在(抗争运动)当下,我真的不怕。”他有意抬起了头。

(端传媒实习记者 许创彦 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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