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2016台湾大选

选举一路减税,究竟便宜了谁?(下)

虽然税制不公已是社会普遍共识,但走在税改道路上,曾巨威形单影只;他感慨,少了群众基础,再好的税制改革都可能只剩一场空,只会随着政治氛围起舞。

端传媒记者 吕苡榕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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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台北夜景。摄:Billy H.C. Kwok/端传媒
图为台北夜景。

这次选举,国民党和民进党分别在2015年11月上旬和下旬公布了全国不分区立委的名单和排名。舆论和两党发言系统少不得要拿彼此名单做一番比较,特别是名单里的“亮点”。在台湾的政治讨论话语里,它通常指的是“学者”和“专业人士”,最好还要此前与该政党关系不深,如此更显“清流”。

4年前,曾巨威就曾经是国民党名单中的“亮点”。除了他,国民党还提名了罹患罕见疾病的杨玉欣,以及关注儿童福利的社运人士王育敏等3人。

一家媒体社论当时这样评价这3人的提名:

“一举翻新了国民党的刻板和老旧形象,展现了它改头换面的企图。”

“比起民进党不分区名单充满争议和派系分赃色彩,国民党这份名单在道德宣示、政策指向和憧憬勾勒上,都不仅更胜一筹而已。”

朱立伦定调 证所税倒地

但4年的任期即将结束,杨、王两人姑且不论,至少曾巨威却是带着强烈的“壮志未酬”的沉重感交卸了立委职务。其中最让他感到遗憾的,莫过于2015年11月17日正式在立法院遭到废除的“证券所得税”。

在台湾,依现行规定买卖股票证券要课征千分之三的“证券交易税”,但以往赚了钱,却不必缴交“证券所得税”。有评论者形容,比起香港、日本、韩国、新加坡和美国,台湾是极少数“买股票赚了钱却不必交所得税”的“投资天堂”。

该不该征“证所税”的争论始终不断,财团、企业的反制力道也极为强劲。从台湾开办证券市场的1950年代起,政府曾经4次尝试开征证所税;2012年马英九政府第5次尝试开征此税。

谈到“证所税”,曾巨威依旧从“赋改会”谈起,彼时“赋改会”原本只打算运作1年,却因为面临金融海啸,因此延长半年。“一开始的召集人是行政院副院长邱正雄,后来他跟着行政院长刘兆玄下台而离开。换上来的副院长,就是朱立伦。”

接手行政院副院长后,朱立伦顺势成为“赋改会”召集人。朱立伦接手时已是赋改会进入后期阶段,“那时我们在讨论是不是要课征‘证所税’,许多学界代表站在租税公平立场上,都是赞成课征的。只是怎么征会比较好,还得再讨论。”曾巨威说,当时行政单位的代表持反对意见,反对的根本原因就在于金融海啸。“在行政单位强势的结果下,做出了不课征的结论。”

“去年‘证所税’争议时,朱立伦提起:‘当年在赋改会就说不课,2012年又说要课’,朱立伦这套说法,就是这样来的。”回忆起这段,曾巨威说,自己从没想过,当年这段往事,如今会被朱立伦浓缩为一句简单的结论,轻巧的翻掉多年下来关于“证所税”的辩论,并且将“赋改会”拿出来作为废除证所税的挡箭牌。

总统大选前夕,做为国民党总统候选人的朱立伦表态支持废除“证所税”后,早已在旁虎视眈眈的立委也立即一拥而上,将“证所税”从修法推向废止的悬崖边。

当朱立伦对“证所税”表态后,不论是党团或是行政体系,皆以“废除证所税”为一致目标,但在急着朝向目标奔跑的同时,许多税制公平上的问题却顾不得了。

回忆起这段时间投注在“证所税”上的攻防,曾巨威说:“一开始我是把我的修法版本给洪秀柱的,那时她还没被换掉,她看了以后也支持,所以就推了我的版本出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政治的诡谲不在预期之内,国民党换了总统候选人,也让修法的步调大转弯。

曾巨威感慨,朱立伦一句话让国民党全面倒向“废除证所税”。而在整体风向转弯后,废除“证所税”已经势不可当,“结果党团本来推的是我的修法版本,但后来变卦。那天协商到四、五点,我还是争取不到,党团仍旧决议要废止‘证所税’。我就说那我要要回我的版本,自己另外再提。”

回想起那段过程,曾巨威摊了摊手说:“但我要自己提案就得照流程找10个连署。可现在是选举前,很多立委根本不在,而且有些立委在党团决议前,也不敢为我签名。”为了拚连署人数,曾巨威让助理全放下手边工作,赶紧半哄骗的弄到10个连署签名。

最后终于凑上10个签名,“至少我留下一个记录,5年、10年后我们再来检验,我这时说的到底对不对。未来新的执政者如果还敢推‘证所税’,我就不信不用我的方式,会做得成!我就不相信,我几十年搞这东西,我会输给任何人!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曾巨威信誓旦旦地说。

“要废‘证所税’,但怎么废,好歹也要重新想一下吧!”曾巨威说,过去因为开征“证所税”,所以把“最低税赋制”项目中,原本有的“个人买卖未上市柜股票,证券交易所得列入最低税负计中”这项拿掉,避免重复课税。但这次要把“证所税”废掉时,“我说那你好歹要把这项放回去吧,因为之前是避免重复课税才拿掉,如今没有重复课税,应该加回来。但财政部长张盛和听了只是两手一摊说:‘我知道啊,但现在无法谈啊!’”

曾巨威直言,当朱立伦对“证所税”表态后,不论是党团或是行政体系,皆以“废除证所税”为一致目标,但在急着朝向目标奔跑的同时,许多税制公平上的问题却顾不得了,“所以我很伤心。你看(朱立伦)一个人说的话和作为可以伤得多大。”

“台湾的税改历史经验上,民众虽然对于税制不公有许多抱怨,但真正在进行税改时,那些支持你的人,反而不见了,甚至反过来骂你。”曾巨威解释,因为民众虽然对税制不公有强烈意见,但民众更容易受到市场波动的影响。换句话说,税制改革一旦碰上市场波动,民意反而成了反扑的力量。没有选在对的时机推行,再好的税改政策都将缺乏群众基础;少了群众基础,再好的税制改革都可能只剩一场空,只会随着政治氛围起舞。

孤臣无力可回天,或许正是曾巨威在“证所税”上的印证,虽然税制不公已是社会普遍共识,但税改之路却形单影只,即便民意也不站在他那边,“今天我变成孤零零地自己推着我的方案。”

图为台湾一家证券交易所,一名女士正在阅读财经新闻。摄:Mandy CHENG
图为台湾一家证券交易所,一名女士正在阅读财经新闻。

“证所税”一倒 利益团体一哄而上

“证所税”这块骨牌倒了以后,后续效应立即涌现。“利益团体一看到‘证所税’被废掉,马上觉得(降税)又有希望了。”曾巨威说,“证所税”的失败,这一起头,让周边虎视眈眈的人提出进一步要求,开始要求减税、降税,“‘二代健保’就是其中一个,马上有人跳出来说股利所得缴这缴那,缴了一堆税,还有二代健保要缴。”这么一起哄,“二代健保”课征门槛就从5000元(新台币,下同)提高到2万元。

另一边,国民党籍立委潘维刚则是提案“调降股利所得税”。这项提案内容主要针对目前股利所得最高累进税率40%,修法后将以20%税率为单一税率门槛;也就是说,股利所得赚再多,一旦修法通过,未来最高也只需要缴20%的税。

一次选举的当头,碰上税改法案的争辩,就可能影响了整体税改的氛围,并足以破坏走了好几年的税改历程。

这些优惠资本利得的降税修法,恐将加深税制的不公平。以“调降股利所得税”为例:若将股利所得分为五分位,所得最低的20%,平均每年股利所得大约208亿元;而所得最高的前20%,所得平均4619亿元,占股利所得总额的7成6,更是最低20%的22倍。

过去这些高股利所得者,最高得缴到40%的税,一旦修法将最高税率改为20%,国库1年得损失7百多亿税收。加上这项减税法案,减到的税多集中在“综合所得税得缴30%以上”的高所得家庭,是全台湾不到5万户的金字塔顶端族群。减税法案一推出,就连张盛和也大惊失色,无法认同。

好在这项提案引发外界挞伐,“那时潘维刚也打给我,跟我解释她为什么提这案,背后有多少压力团体……。我那时告诉她,怎么处理比较好。再后来这案子也没出委员会,所以暂时不会有什么后续了。”但曾巨威提醒,一次选举的当头,碰上税改法案的争辩,就可能影响了整体税改的氛围,并足以破坏走了好几年的税改历程。

产创条例 租税优惠借尸还魂

虽然“调降股利所得税”暂时挡住,但曾巨威当年参与“赋改会”,好不容易使之落日并取消租税减免的《促进产业升级条例》,却在选举的当头,顺势借尸还魂。曾巨威解释,“现在立法院讨论的《产业创新条例》修法,其中许多条文就是沿用过去《促进产业升级条例》中的租税优惠。”

曾巨威说,这次主要提案的国民党籍立委李贵敏,过去在财政委员会便早已提过修法版本,只是当时受到委员与财政部的大力反对,毕竟好不容易才取消的租税优惠,短短几年又死灰复燃的话,等于是为过去的税改之路狠狠乎上一巴掌。

财政委员会上走不通,李贵敏后来转往经济委员会,同时在经济委员会中再度提案修法。“李贵敏在经济委员会里提的案,已经把一些财政委员会里反对的优惠拿掉,恰好又碰上经济部正为了‘留住人才’而烦恼,因此经济部也把分红留才给予租税缓征等优惠放进去。”修法条文一减一增,加上选举、景气转弱、国民党选情积弱不振等因素,财政部长也不敢再坚持反对。立法院休会前夕,《产业创新条例》修法果真顺利过关。

要动到体制,又能降低市场动荡,才有办法获得民意支持,再再都考验着改革者的手段。但现实是,光是在委员会和其他立委沟通,就已碰得一鼻子灰。

2012年担任不分区立委至今,走过大大小小税制修法、立法,曾巨威认为,马英九第二届的任期中,的确有着对于税改的雄心壮志,才会找他进入立法院。只是租税改革不但得要天时,还得有地利与人和。曾巨威说,要动到体制,又能降低市场动荡,才有办法获得民意支持,再再都考验着改革者的手段。但现实是,光是在委员会和其他立委沟通,就已碰得一鼻子灰。

“前面两年,我常常讲完我要讲的就退席走人。后来发现这样不行,我一走,他们反而觉得:‘找碴的走了!’接下来就随他们搞了,所以后面两年,我就死拖活赖待在会议室里,捍卫我的立场。”曾巨威说,战到最后一刻即使依旧失败,至少在记录上留下一笔。

4年任期即将结束,国民党新一波的不分区名单,在曾巨威眼中,少了一点专业,多了点派系政治的味道,和4年前充满“亮点”的名单有些落差。对此曾巨威透露,早在国民党不分区名单出炉前,他曾写了一封信给朱立伦。

“过去因为我和他岳父高育仁有些交情,高育仁曾经介绍他给我认识。不过中间十几年没有联系,他待在政治圈,我留在学术界,再见面时已是在‘赋改会’。”曾巨威说这次选举,他以党员和不分区立委的身份提了些建议,认为不分区立委应该可视为“内阁储备人选”,不但拥有民意基础,同时透过立院的训练,熟悉行政机关的运作。

“他没有回信。后来出来的名单,我们也看到了……。”曾巨威说。虽然朱立伦在政策辩论上提及要课征“富人税”,张盛和也曾当着曾巨威的面承诺要调整“综合所得税扣除额项目”,增加一般民众的扣除项目,减少富人可抵扣的内容,不过调整扣除额项目,还得等到新一届立委诞生,届时仍有许多未知数。

反观民进党对税改态度,选前着墨并不多。曾巨威说,“很简单啊,选举前嘛,当然不碰,要提也只提‘减’的,像2008年那时大选,大家也很小心啊,民进党提‘废遗赠税’,国民党则是提会成立‘赋改会’。”

临走之际,曾巨威最挂心的,是另一个他一手推动的“房地合一”课税。当初“证所税”一通过,舆论抨击“证所税”将冲击股市的言论就没停过,如今“房地合一”通过,曾巨威忧心,舆论会再度将它视为房地产不景气的替罪羊,让税改再度前功尽弃。“我现在要求财政部长承诺,在他任内以他的乌纱帽保证不再变动‘房地合一’。但是选完以后,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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