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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受伤的女汉子 江美仪

她骨子里带点骚味,历练中带点悲苦,外在独立硬朗我行我素,内心细腻敏感难逃脆弱,她是独当一面的女汉子,也是渴望爱的女孩,她就是江美仪。

特约撰稿人 谭蕙芸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11-15

江美仪。摄: Billy H.C. Kwok/端传媒
江美仪。

电影《桃姐》里,江美仪演一个小配角,老人院院友金姨的女儿。母亲健在时她尽说晦气话,到母亲去世后,收拾遗物时哭得半死。两小时的电影,没三分钟戏份,只有三场戏,看过的人无不动容。刘德华形容:“江美仪演活了那角色,仿佛她就是金姨女儿。”

普通人不会明白,为何你哭得出来?因为那个不是江美仪。

江美仪

江美仪近年在电视界走红,演活角色都是情欲主动熟女,掀起了“黑丝仪”和“重口味”话题。然而《桃姐》里的她,淡扫蛾眉,穿戴平凡,一泡眼泪盛载了十多年在电视圈磨练出来的演技。她回忆:“收拾遗物那场戏,拍摄了半小时,我哭了足足三十分钟,即使摄影机暂停,制作人员回带检讨刚拍摄画面时,我仍在哭,在场的人都奇怪,但我担心再开机拍摄时我会没有眼泪。”她说来淡然,仿佛演员应该如此。

对于一个已44岁的女演员,为了一个小配角,这样哭不化算。江美仪说,拍完哭泣戏份回家,往往发现面容变得憔悴,脸还会长雀斑。问题是,当她要跟年轻男艺人演情侣,若不够漂亮又会被批评为“老妖”,多难听的话也得承受。

然而因为太爱演戏,无论角色多么微不足道,她还是沉溺于这种自虐式演出,因为这就是演员的宿命:“我们拍戏哭,感情是假的,动用的情绪却是真的。我不只卖我的样子,我的青春,我还卖我的情绪。我哭,眼泪是真的。普通人不会明白,为何你哭得出来?因为那个不是江美仪。”

访问在深水埗旧区二楼咖啡室进行,地面入口阴暗,爬上去好像会找到色情场所一样,咖啡店其实是混在民居的一个单位,门牌指示不清。我比江美仪早到,门钟响起,打开门见到江美仪尴尬地站在门外,一副生怕按错门钟打扰了别人的表情。她一个人开车找路过来,没带上小狗。平日她跟5岁小狗TeddyBoy常常像连体婴一样出席各种场合:“今天要跑几个工作,没办法带牠过来。”

在亚视我学习到“卧薪尝胆”,咬紧牙关。

江美仪

笔者采访过其他艺人,总会带个助手增强气场,江美仪就这么一个人,化妆衣服自己一手搞定(她预早一天问我场地的颜色好配衬衣服),坐下来就开工,干净利落。这种“一脚踢”的精神来自于在亚视十年的磨练:“在亚视我学习到‘卧薪尝胆’,咬紧牙关”,拍摄时没有戏服带私伙的,稿子没人写自己杜撰。

可惜,在亚视这个收视偏低的电视台工作似有原罪,即使她已做到首席花旦,走在街上,还是被人以“茂李”(闲人)称呼,甚至以粗话问候:“有一次拍外景,两个路过的十来岁少年指着我们说:‘这两个仆街就是亚视的!’”江美仪忍不住上前理论:“我跟他们说:‘小朋友,我们有名字的,我叫江美仪他叫林韦辰。’”我问江美仪:“究竟什么是‘亚视味?’”她沉思片刻:“是否一种土味,不时尚的味道?”

江美仪没有土味,但有一种豪爽女人味。她没一般女明星矫揉造作,其他女艺人不做的事,她敢做。在微博上,她大剌剌地将出生年月日写出,1971年9月20日:“44岁就是44岁,我不想欺骗人。其他艺人或会觉得不披露年龄可以让人有多点幻想空间,但我这副身形这么fit,你知道我44岁依然觉得我让你有幻想空间,那才真正厉害吧!”她豪迈地朗笑几声,阳光下白恤衫里胸罩若隐若现,身为女子的笔者瞥见,也觉得诱人。

在《冲上云霄2》演空姐Head姐一角,因为和比她年轻的“男神”马国明亲嘴和有床上戏,惹来疯狂粉丝批评,甚至向她微博发私信:“妳这老妖,老牛吃嫰草,妳有什么资格‘享受’马国明,我会向无线投诉让妳没工作!”对这样狠毒的留言,她唯有屏蔽掉留言者,但内心如此反击:“小妹妹,马国明跟我只差3岁,他够年龄做妳们父亲了!说我老?到妳们40岁有没有我这么漂亮才说吧!”

我人生里没有童话,我自小就知道没有圣诞老人,我的妈妈跟我说,别傻。

江美仪

床笫之事本平常,只是香港的电视剧太过“消毒”。穿性感睡衣情挑刘松仁,和年纪轻男角有情欲戏,江美仪认为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不明白为何部分观众大惊小怪:“come on, this is life!(这就是生活),50、60岁就不能有性生活的情趣?姐弟恋情到浓时,起床后不想‘再来一次’morning sex?不要说笑吧,是否香港人性生活太枯燥?”笔者反问:“大家习惯电视剧太干净。”江斩钉截铁:“为什么要那么干净?这世界并不是那么干净的。”

江美仪自小被教育,人生不是童话。表面看来,她星途顺利:珠海书院毕业后在外资公司任职秘书,替上司买午餐时被星探发掘,20多岁入行做模特儿,与周润发、刘德华拍广告MV;香港回归前,曾移民加拿大,回流后于1997年入亚视成当家花旦,离开亚视后沉寂过一阵,2009年签约无线后谷底反弹,更拿到无线电视颁发的最佳女配角奖。然而,江美仪从没觉得自己走在云端:“我人生里没有童话,我自小就知道没有圣诞老人,我的妈妈跟我说,别傻。”

2013年江美仪凭Head姐一角拿下最佳女配角,在台上领奖时哭着第一句就说,遗憾那晚父母未能拿到票入场。44岁的女人,内心是一个失宠的孩子:“其实父母一直反对我入娱乐圈,不是担心我学坏了,是觉得工作不稳定,担心没钱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知道,我终于熬出头,不要再说我没有成就了”,江美仪幽幽道。

江美仪和父母的关系,建基于花花碌碌的钞票。她说,过了多年,才明白父母为何不懂得爱她。江父自幼丧母缺乏母爱,还要担起大哥重担,照顾同父异母弟妹;江母经常被性格凶恶的妈妈(江美仪外婆)打骂:“父母对我不会说爱,不会拥抱,只会骂。因为他们自小也得不到爱,于是没安全感,唯有觉得‘有钱’才能带来安全感,也不能怪责他们”。江美仪十多岁父母便不给她发零用钱,大专是半工读才能完成,后来移民外国,江家经济压力更大。她记得一幕,1995年家人分隔三地,父亲和妹妹在美国,母亲在香港。她在加拿大要替母亲买下一个单位,负担每个月6000港元的供楼开支。

20多岁的江美仪熬不住,打长途电话给美国的父亲准备诉苦,怎知自己未开口,父亲已在话筒那边先流泪:“父亲出来工作后一直顺境,几十年未挨过,那次他哭得很凄凉,我不知道哪来勇气,明明是自己想要安慰,却反过来安慰他:‘阿爸不要惊,有什么事我搞定,不要哭!’那时我开始觉得,我要照顾家人,不能再倚赖他们。”不久,亚视邀请她拍剧,她第一时间回港抓紧工作机会。

可惜是,无论江美仪多努力,心内始终有条刺:“父母一直宠妹妹多一点,或者她会撒娇,是𡥧女的缘故。我一直做很多东西希望得到父母疼爱,但都没办法,有时会想,他们是否可以给我多一点…...(爱)?”这个心结,却成为一个演员的能量。演《桃姐》时,她对戏中母亲金姨喝斥:“仔你就当宝,我你就当草!”江美仪演这一幕时脑海里想起自己的家庭:“我想起父母偏心妹妹;也想起外婆,她是重男轻女的。”

有人说,不如让男友养你,我性格做不到依靠男人,依赖人就必需受人气,受人脸色。

江美仪

江美仪。摄:Billy H.C. Kwok/端传媒
江美仪。

谈到那位“重男轻女”的外婆,江美仪有一种敬畏。在她口中,母亲是个“事事倚赖丈夫的简单女人”,相反外婆的强悍,令江美仪留下更深印象:“她出生在晚清,活至百多岁才于前年离世。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别人缠足她不缠,别人十来岁出嫁她不肯,拖到廿多岁才嫁外公做四姨太,婚后也不理丈夫。我小时候和她共住,记得她很凶,她是那种‘老娘爱做什么便不理别人’的人,在客厅倒头大睡便睡,喜欢抽烟便抽烟,脾气大得会打人,有个绰号叫‘湾仔铁人’,人人都怕她,都不能接近她拿好处。我觉得,外婆多厉害…… 或许,我跟她有点像。”

经过跌跌碰碰,江美仪才练就“女铁人”般硬净。和现任男友吴君祥(吴君如弟弟)拍拖10年并已同居,没计划生孩子也就不结婚。虽然被娱乐记者访问了无限次“为什么不结婚?”但江美仪铁定了心,觉得一纸婚书不能证明什么,在一段关系里找到自己才是上策:“上一次恋爱给我很大教训,我失败在于太迁就别人,让对方肆无忌惮,失去了自己。以前是我做菜在家等你回来吃饭;现在我煲汤不是因为要煲给你喝,而是我想喝,我不介意给你盛一碗。这种态度很重要。我跟现任男友约法三章,我不会做饭不会收拾房子不会跟你母亲一起住。”江美仪说话没尾音,她说,跟男友各有空间,大家自由自在:“有人说,不如让男友养你,我性格做不到依靠男人,依赖人就必需受人气,受人脸色。”

女汉子的内心其实十分脆弱,2007、2008年间,在亚视工作低潮,江美仪出现情绪病征:“我抱着小狗坐在天台的摇摇椅上,望着天空一直哭,心想为何没人找我演戏?”虽然现在工作量增加,但也因为情绪过度虚耗,仍在服用药物“血清素”。江美仪透露,娱乐圈很多人患情绪病,只是外界不知:“普通人不会像我们这一行业般,经历这么多情绪起伏。你试想,早上拍戏剧情说我为父亲哭丧,晚上却兴高采烈地出嫁。别人几年的情绪,我们一日之内用光。我常说,我们耗用的情绪比别人多,恢复的时间比别人少,怎会不出事?但要命是,演戏给我的情绪起伏,我很享受。”

马死落地行,我也可以转行,但我不忿呀,我很喜欢演戏,演技也不差,我不甘心呀!

江美仪

离开亚视加入无线后,江美仪算是吐气扬眉,走在街上,也有人喊她Head姐、三太太(《名媛望族》角色)。然而江美仪从没松懈:“我没觉得自己有特别成就,特别是娱乐圈现在如此‘动荡’,只剩下一个电视台,亚洲电视差不多没有了,我会觉得自己是什么?who am I?有时觉得迷失,我始终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除了电视,江美仪还开拓电台、舞台剧、电影等工作机会。

无线电视男艺员陈国邦,早前在脸书发出公开信,述说一个爱演戏的艺员在大台的心情,江美仪边读边哭:“那种感慨是,终于有人公开说出这些,套用一句潮语,陈国邦‘终于要爆啦’,我身同感受,我们都在努力告诉别人我们有价值,我们是那种你给我10元,我用12元辛劳回馈你的演员。”面对一台独大的状况,江美仪这样回应:“有前辈教我:‘大家斗长命啫’(看谁命硬),一个演员的价值,不应该掌握在几个人的决定里。回到基本,为何香港只有一间电视台?”

笔者申明,我是受到江美仪演技吸引,主动邀请她访问。过去几年,看她演出,总觉她演的角色妩媚而不做作。访问做了两小时,我一直想解释,为何江美仪有这种魅力,骨子里有一种骚,不惹人反感。原来她有一种率直和自信,是做作不来的。访问中途,我死缠一个题目,江美仪嘴角含笑,伸出一只手指关掉我的录音机,告诉了我一些事,内容是什么不重要,但我记得那只手指在空中伸出来的姿态很性感。

言谈之间,她又像亲切的姐妹,跟笔者分享护肤心得:“记得洗脸别用热水,要用冷水;廿岁就要开始护肤,每天敷面膜是必须的…...”访问中途,她忽然喊停,我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话冒犯她,怎知她说,因为谈得太兴起,肚子饿了。我们在便利店买来蛋糕,她在摄影师镜头下吃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住说:“我以为女明星不吃东西的”,她笑我傻,说自己很爱吃。

访问到尾声,我们谈到演艺界前路不明,问她有否考虑过退出娱乐圈,她回应时,蛋糕也来不及吞下:“马死落地行,我也可以转行,但我不忿呀,我很喜欢演戏,演技也不差,我不甘心呀!”说到激动处,她连珠炮发,蛋糕屑从嘴角喷了出来,场面搞笑。谈到对演戏的热爱,江美仪焦急得像个紧抱皮球不让人抢去的孩子,在初秋的阳光下,44岁的脸上泛起了几条幼纹,不过,比起美图秀秀PS那种无瑕胶面,这张脸更耐看,更有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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