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从强国地狱回来的人

M 是爱沙尼亚国家当年最著名的异见人士,曾经三进三出苏联政治犯劳改营古拉格。去见他之前,我还不了解 memory politics(记忆的政治),也没怎么读过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不知道一个从地狱回来、还保留了表达能力的人会怎样面对世界。

刊登于 2015-10-14

爱沙尼亚首都塔林。摄:Jordan Mansfield/Getty
爱沙尼亚首都塔林。

“当我从古拉格回来时,仍然记得香草冰激凌的香气。”

忘记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很可能是在爱沙尼亚记录片《歌唱革命》里。和那句话一样,这部纪录片感情丰沛地想要表现某种超越性,但承载意义的容器还是有点,嗯,小清新。革命本身不多说了,谁不会为那些生动投入的面庞动容呢?有意思的地方其实是,革命之前所有对抗苏维埃的行动,也都被叙述为保存爱沙尼亚文化的努力,从游击了三十多年、1978年才被当局抓捕殆尽的森林兄弟,到被流放古拉格的犯人,再到1941年爱沙尼亚被苏联吞并前出生的人,“你知道吗?如果(苏联解体)晚10年,晚10年,那些有着1920年代独立民主记忆的老人就全部过世了,我真不知道爱沙尼亚现在会怎样。”一个前反对派领袖对我说。

那时候我还不了解 memory politics(记忆的政治),只是模模糊糊感到它的重要,也没怎么读过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不知道一个从地狱回来、还保留了表达能力的人会怎样面对世界,从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到第二大城市塔尔图的大巴车上,我琢磨着该问M 什么问题。M 是这个国家当年最著名的异见人士,1958年到1966年,1976年,1980年到1988 年间,三进三出古拉格。

我们通了一个电话,老人家给我的印象是爽朗、对自己的人生无比自豪、以及(大人物容易表现出来的)有点夸张的亲切。他开车来塔尔图车站接我,带我参观这座大学城,讲解每座建筑的历史,包括一个叫 zenzen 的中餐馆。我们在中餐馆里各喝了一碗汤,他一口气讲了好几个笑话,每一次都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有一个说的是以色列、爱沙尼亚和俄罗斯的民族性。话说地狱里用大锅煮人,也有煮人的规矩:以色列人的锅要盖紧,不然他们会互相帮助然后逃走,爱沙尼亚人的锅不用盖子,因为他们虽然也想逃走,但都看不得别人先走,俄罗斯人的锅也没盖,“因为他们看到这么大的锅就被迷住了,心甘情愿去挨煮!”

那天月亮不圆,但是挺亮,我看着他突然有点害怕,开始胡思乱想,老宅啊,狼人啊什么的。他终身未婚,至今独居,我问他孤独吗,问他人生的意义,他都不回答,他不回答的方式就是答非所问。

M 在德国文化中心弹起钢琴时,我依稀能想像出他当年的样子,但从文化中心出来转入超市,他就变回了一个只是有点好奇的普通老人,比较价格,研究各种新来的零食。他在超市买了些面包和奶酪,邀请我去他家用餐。那显然是个富人区,别墅和花园都整饬得干干净净,只有他家的二层小楼有点破败,花园里长着一小片百合样子的植物,随处都是暴风雪留下的残枝败叶。

进了屋,脱掉风衣,再换上棉拖鞋,M 又从一个只是有点好奇的普通老人变成了一个流着鼻涕的絮絮叨叨的老人。厨房长桌上摆着各种空碗空瓶,他点火烧水煮咖啡。M 当年在大学学的是动物学,他一边切面包一边给我讲解进化论,我准备好的所有关于古拉格的问题都插不上嘴。回到客厅,他从巨大的书架里给我翻出几本巨大的硬皮书,也和进化论有关,“你看这个。你看那个。”客厅里堆满了发黄的资料,散发出书的霉味,他终于开始回答问题了。

“我们想要的,只是在大国间延续我们的民族。(可是)那么多民族都消失了。”

他觉得歌唱革命是一个神话,易帜而已,共产主义者并没有被清洗。“去苏维埃化,许多爱沙尼亚人都没听过这个词!”他抱怨,“去纳粹化,去殖民化……”他冒出一大串de 开头的词语(毕竟出身于双教师家庭啊),“但没人听过去苏维埃化!”他也不欣赏如今的民主,“以前是苏联的独裁,现在是欧盟的独裁,以前是莫斯科说了算,现在是布鲁塞尔说了算。”他抱怨爱沙尼亚人奴性太强。“我们想要的,只是在大国间延续我们的民族。(可是)那么多民族都消失了。”

他很少听完我的问题,而是抓到一个关键词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我有一点难过,他是永远的异议者吧,但现在没有媒体愿意听他说话了。说的最多的还是俄罗斯,“如果你们不喜欢爱沙尼亚,那就走呗,回俄罗斯去。”这句话他起码说了五遍,他相信爱沙尼亚的俄罗斯族正在危害这个国家。每次提到俄罗斯时,他的眼神就变得很凶,整个脸都涌上了鼻尖。那天月亮不圆,但是挺亮,我看着他突然有点害怕,开始胡思乱想,老宅啊,狼人啊什么的。他终身未婚,至今独居,我问他孤独吗,问他人生的意义,他都不回答,他不回答的方式就是答非所问。

“你知道吗?这个房子里还住了一个人。”他露出神秘的微笑,半天不说话。我被这停顿吓了一大跳。他说,是另一个年轻人,是他的保镳和管家,“可能10点回来,也可能11点。”夜深了,他说我可以睡在他的客厅,我坚持要出去住酒店,几个来回下来,他同意我去住店,但坚持要送我出去,“你可能会被抢劫!那些俄罗斯人!”直到11点多出门,我也没看到那个他说的年轻人。

我在市中心找到了一家酒店,性价比极低,没有暖气,wifi 也连接不上,躺在冰冷的床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古拉格

1917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爆发后,布尔什维克夺取了俄罗斯的权力。1918年,苏维埃俄国建立了其第一个劳改营,此后劳改营的数量在苏维埃俄国和后来的苏联大幅度增长。根据安妮·艾波鲍姆的著作《古拉格:一段历史》中之叙述,“古拉格”是苏联的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分支部门,执行劳改、扣留等职务。这些营房被囚人士中包括不同类型的罪犯,日后成为镇压反对苏联异见人士的工具,被囚禁人士数以百万计。1973年,“古拉格”一词透过亚历山大·索忍尼辛发表的著作《古拉格群岛》传到西方,“古拉格”一词在西方开始指苏联的劳改营和所有形式的苏联政治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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