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爱沙尼亚:一张漂浮在水中的桌子

从1987年起,有着民歌传统的爱沙尼亚人利用各种音乐会,以歌唱本民族歌曲来抗议苏联统治。

刊登于 2015-09-29

爱沙尼亚首都塔林。摄:Jordan Mansfield/Getty
爱沙尼亚首都塔林。

“大理啊,中国的嬉皮之都!”从一个爱沙尼亚人口中听到这评价多少有点魔幻。那时我们正坐着面包车行驶在北纬60度的某个地方,目的地是芬兰湾深处的某片海滩。

这个爱沙尼亚人叫劳尔,是个高大的小伙子,学人类学,在中国和美国都留过学。我们中英文混杂着聊天,他给我们讲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的历史,塔林800年前也是汉萨同盟的一员,难怪老城和吕贝克很像,都有着漂亮的红砖建筑。老城之外有不少灰色的社会主义楼房,时值早春,发黑的积雪尚未全部融化,一些道路已经开始翻浆。考虑到我们一行的目的之一是在塔林理工大学讨论信息高速公路,此景不免有些古怪。但爱沙尼亚之为全欧网络最发达的国家也是事实,毕竟是Skype的诞生地,塔林的免费无线网络几乎无处不在,手机随时自动连网,微信反应最灵敏,会抓紧每一秒蹦出消息。

塔林东北郊是俄罗斯人聚居的地方,苏联解体后他们就成了真正的少数族裔。那些单元楼看着眼熟,劳尔说,楼板不隔音,邻里说话吵架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一点隐私!”我们的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这段高速是塔林-圣彼得堡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如今这只是跨国旅游的基础设施,当年建它可是为了“方便开坦克”。

二十多年前苏联的坦克已经开往塔林,却受阻于一场“歌唱革命”(Singing Revolution)。世人多知道捷克的“天鹅绒革命”,对同样非暴力的“歌唱革命”却了解有限。

二十多年前苏联的坦克已经开往塔林,却受阻于一场“歌唱革命”(Singing Revolution)。世人多知道捷克的“天鹅绒革命”,对同样非暴力的“歌唱革命”却了解有限。从1987年起,有着民歌传统的爱沙尼亚人利用各种音乐会,以歌唱本民族歌曲来抗议苏联统治,1988年9月11日,30万人(超过当时爱沙尼亚人口的1/4)聚集到塔林音乐节广场齐唱禁歌,这样的和平抗议持续了四年,直到1991年,苏联在内忧外困中放弃了武力,爱沙尼亚终获独立。前往爱沙尼亚前,我辗转联系到三位重要亲历者,想了解更多歌唱革命的细节,女歌唱家 Silvi 是其中之一。

在电子邮件里,Silvi 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加了一句:手机不太好用,我希望它明天能接听电话。过了几个小时,她又发来邮件:我的手机用不了,也许我该去直接去你的酒店?我们最终在酒店大堂见面,我比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到,她已经在那儿了,窝在最边上的椅子里,看着有点憔悴,我们点了橙汁,年轻的服务员没认出这位1980年代非常著名的歌手(后来 Silvi 走后,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她!我说怎么看着有点面熟!”)。

Silvi 从1972年开始唱歌,去集体农庄唱丰收,也去 club 唱爵士,“当时的 club 和 night club (夜店)没有一点关系,更像是一个文化活动站。”Silvi 跟我解释,她大概忘了我也来自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我们都记得“工人俱乐部”。唱得最多的是爱沙尼亚语和英语歌曲,有时候一些干部会到俱乐部来,要求她们多唱苏联歌曲,但也无所谓,歌唱本身就是爱沙尼亚民族认同的一部分,哪怕他们唱的是斯大林,记住的仍然是自己的民族身份——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研究,但听起来真是有趣的课题。Siliv 没有参与保卫电视塔的行动,也没有在地下室私藏爱沙尼亚国旗(苏联时代被禁止),“但当你有机会在自己的人民面前唱爱国歌曲,你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以身为爱沙尼亚人自豪,那是非常动情的时刻。”

歌唱本身就是爱沙尼亚民族认同的一部分,哪怕他们唱的是斯大林,记住的仍然是自己的民族身份。

革命以后,Silvi 继续唱歌,也教英语,她曾短暂参与政治,但坐在市议会(town council)的麦克风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下她在塔林一个艺术学校教孩子们唱歌,4月30日学校会上演根据《简爱》改变的音乐剧,Silvi 在剧里扮演里德夫人,“不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是吧?” 她生活得不算好,“你曾经的名气不代表任何东西,没人会一直为你付钱。有一些音乐会、表演,但他们给得不多,我得开口向他们要。”说到这时她尴尬地笑了,“也许我应该过得稍微好一点儿,不必为第二天如何挣钱操心,很不幸,我没做到。”

那是2013年4月21日,我离开爱沙尼亚前一天。聊了两个多小时,Siliv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you never know,她说她打算退休,也许就在七天后的4月28日 ——她62岁的生日那天。“从那以后我就要靠养老金,我就是一个 pensioner 了。”但谁知道呢?分别前我们拥抱了一会儿,“给我写信。”她说。然后我隔着大堂的玻璃窗,看着她裹着大衣,慢慢走到车站,等回家的6路车,等了很久。

Silvi 写过一本名为 SAATUS 的自传,翻译过来就是“FATE(命运)”,前往芬兰湾的车上,我们和劳尔聊起信还是不信的问题——爱沙尼亚是欧洲信教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我们的司机突然插了一大串话,劳尔努力翻译了半天,大意是:生活是漂浮在水里的桌子,是给你体验更深刻东西的机会,比宗教更深刻,所以我不信教。宗教不可证明,所以会被政治利用,让人们互相打仗。 我们吓了一跳,劳尔笑笑:“我去中国,去美国,发现大家都不讨论这些问题。在爱沙尼亚,连农民也会讨论这些。每个人都是哲学家。”隔一会儿,他又说,有时候觉得还是要相信些什么才好。

4月22日我回到北京,之后辗转广东、云南,在大理又小住了几天,每天看书写字,听鸟儿布谷,骑车去古城吃5块钱的斋饭,在“嬉皮之都”过了几天清淡的生活,5月上旬再次回京才给 Slivi写信问好,她没有回复。又过了一个多月,7月1日的凌晨,躺在床上刷手机,收到一个人在上海的爱沙尼亚朋友来信:“我记得你曾经采访过我们国家的歌手 Silvi Vrait。她昨天去世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拨通这个朋友的电话,却一句英语也讲不出来,只剩下了“哎”。她说,Silvi 是4月28日生日当天被送去医院的,在那里躺了两个月,没能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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